次日,又逢朱翊鈞視朝。


    朱翊鈞才在禦座落座,張居正“撲通”一聲直接跪倒在地,再次提出辭呈。


    朱翊鈞隻好自然而然開始辦公。


    他望著禦座下跪拜的張居正,勸慰道:“首輔請起,朕已命孫隆傳達口諭:不允辭職。朕知道首輔絕無貳心,首輔繼續做事吧,不要再提交辭呈了。”


    張居正淚水長流,跪地不起,說道:“臣受先帝顧命之托,代主行政,開罪各路人等,視臣為眼中釘,誣陷臣作威作福。雖皇上聖明,明察秋毫,但小人常戚戚,各色小人眾口鑠金,毀臣聲譽於瞬間,臣心灰意冷,不得不辭,萬望我皇恩準。”


    說罷,激動異常,伏地痛哭不已。


    殿內眾臣紛紛唏噓不已。


    朱翊鈞表情木然,定睛俯瞰跪拜在地張居正,又掃一眼殿中的大臣們,徐徐站起身來。


    大臣們麵對張居正的舉動,盡管表情各異,但似乎都有所觸動。


    朱翊鈞大腦的思路極其清晰:嗯,這就好,通過劉台彈劾張居正這件事,大臣們應該都腦袋清醒了。以後,驕橫狂妄者勢必收斂,胡言亂語者也將有所節製。


    更重要的是,眾臣通過此事,清楚了真正的人主是朕,而非張居正。


    朱翊鈞緩步走下禦座,來到張居正麵前,輕掖張居正的胳膊,說道:“首輔平身。卿之忠誠,日月可鑒。朕已將劉台下入錦衣衛詔獄嚴審,就是對首輔忠誠的肯定。快快請起。”


    張居正痛哭失聲,再次叩首。


    朱翊鈞瞥一眼文立萬。


    文立萬心領神會,上前扶起了張居正。


    朱翊鈞冷靜的出奇,他返身迴到禦座,注視著殿內站著的大臣,大聲說道:“首輔張先生夙夜在公,毫無私心雜念,忠誠可鑒。劉台誣陷首輔張先生圖謀不軌,意欲謀逆。今天當著諸位大臣的麵,朕敢說,就算朝中真有人謀逆,首輔張先生也斷然不會。”


    滿堂大臣聽了此話,麵麵相覷,無不驚詫。


    謀逆這話題太敏感了,太讓人忌諱了,陛下怎麽隨口就說了呢?


    文立萬心中大讚朱翊鈞的腦力。


    朱翊鈞卻毫無顧忌觸及了“謀逆”這個敏感話題,而且毫不猶豫為張居正決不謀逆背書,瞬間將張居正推到道德高點。


    嘿嘿,就算張居正就是想......謀逆,也怪不好意思的。


    文立萬看著禦座上的朱翊鈞,微笑頷首。


    這位隻有十三歲的皇帝,通過劉台事件,警告了張居正的非分之想;又在大臣麵前,將張居正推到道德高點,大火炙烤,讓張居正想都不敢想謀逆之事。


    才十三歲啊,這簡直是天縱奇才啊。


    朱翊鈞天生就是一塊當皇帝的料兒!


    現代社會十三歲的孩子,正在為中考點燈熬油呢;而這個四百年多年前的孩子,已經在為自家的江山,與聰明絕頂的大臣們鬥智鬥勇了。


    朱翊鈞不再談論張居正辭職的話題,轉而又和大臣們商議了另外幾個奏章。


    散朝之際,朱翊鈞說道:“散朝之後,通政使文立萬來朕書房,有話要說。”


    文立萬趕緊答道:“臣遵命。”


    大殿內文武大臣紛紛向文立萬投來一種複雜的目光。


    朱翊鈞一看,哎呀,這目光不就是活生生的羨慕嫉妒恨嘛。


    散朝之後,文立萬跟隨朱翊鈞來到大殿後側的書房。


    文立萬是第一次進到這個書房,瞬間被皇帝書房的陣仗給鎮住了。


    這裏簡直是書的海洋,各種善本孤本藏書滿倉滿穀。


    朱翊鈞很隨便在書桌前龍椅上坐下,說道:“坐吧。首輔張先生今天應該是感受到朕的挽留之意吧。”


    “陛下親自走下禦座扶掖首輔,他應該深感陛下的誠意。不過......”文立萬欲言又止,感到應該吧話題從張居正身上引開。


    張居正的話題太過敏感。


    “不過什麽?”朱翊鈞追問道。


    文立萬隻好如實道來:“今天在大殿,首輔並未收迴辭呈。臣感覺首輔還會托病不出。”


    朱翊鈞冷下臉來,說道:“朕已經兩次挽留,還要怎麽樣?”


    “再三挽留啊。不是有好事不過三的說法嗎?”


    朱翊鈞有些不快,隨手翻著桌上一本書,半晌不說話。


    文立萬說道:“今日朝堂之上,臣對陛下的認知,再次更新。”


    “再次更新?”


    “是的。陛下世事洞明,人情練達,令臣大唿厲害!”


    “哦,怎麽個厲害了?”


    “劉台彈劾事件,陛下處理得遊刃有餘,條理清晰,其結果必定振聾發聵,讓各方勢力從此蟄伏,不敢輕舉妄動。”


    朱翊鈞聽後,嘿然一笑。看來文立萬是明白了他的意圖。


    文立萬見皇帝眉開眼笑了,勸道:“在陛下尚未親政的局勢下,對首輔的依賴,還是必不可少的。今日大殿之上,陛下言談舉止可謂恰到好處,首輔和眾臣都不是笨蛋,他們會細細領悟的。臣感覺,首輔還會象征性做個推辭之態,陛下不妨順水推舟,第三次挽留一下,給首輔一個台階下,皆大歡喜。”


    “這樣不會給首輔慣下毛病嗎?”朱翊鈞還是有些不快。


    “應該不會。首輔熟讀經史,他明白見好就收的道理。如果陛下三次挽留,他仍然推辭,那就是真不想幹了。”


    “難道首輔前兩次推辭,是假裝不想幹?”


    文立萬細致入微分析道:“第一次請辭,肯定是憤懣滿胸,覺得冤枉得不行,真是想撂挑子不幹了。第二次心裏就直犯嘀咕:不知道陛下是不是真心挽留?第三次就會想,為什麽不幹呢,撂挑子不幹,不是正中劉台下懷嗎。既然陛下真心挽留,就死心塌地幹出個好樣兒來。”


    “咦,沒想到你想得還蠻深刻啊。”


    “想得再深刻,也沒有陛下做得深刻。”


    朱翊鈞嘿然一笑,說道:“好吧,就依你之見。明日如果首輔仍然托病不出,朕就讓孫隆帶上賜品和朕的親筆手敕,三顧張府,成全了首輔的麵子吧。”


    文立萬說道:“陛下英明。”


    朱翊鈞微笑道:“你可知道今日散朝,朕為何要將你召入書房?”


    “臣不知。”


    “你可知道朕為何要當著眾臣,宣布讓你陪朕來書房說話?”


    “臣不知。”


    朱翊鈞哈哈大笑,說道:“以你的腦子,你或許能猜中其中一個。”


    文立萬笑道:“讓臣猜一下,如果臣猜中了,陛下請給臣一個月時間,去蘇州娶親。”


    “可以。”


    “陛下召臣進入書房,也許就是為了給臣安排婚假;至於為何要當著眾臣麵宣布,肯定是想要給臣麵子嘍。”


    文立萬對皇帝為何召他進書房說話,確實一頭霧水,隻能隨口一說。


    其實就算能猜到,文立萬也不會明說。


    皇帝的心思都讓你猜個一清二楚,你是想當楊修怎麽著?你這不是逼著朱翊鈞做曹操嘛。


    朱翊鈞笑道:“第一個問題答錯了;第二個嘛,還算沾些邊。”


    “臣願聞其詳。”


    “子萱啊,你肯定能看清楚朕處置劉台事件的用意。”


    “臣略知一二。”


    “別這麽說話好嗎?弄得跟上朝一樣正式。”朱翊鈞直翻白眼,說道:“會不會說大白話啊。”


    文立萬一下樂了,大白話誰不會說啊。


    來到明代,很多人嘲笑文立萬說話太白,沒有官味兒。


    現在皇帝喜好上大白話這口兒,不說大白話,皇帝還不高興,那咱就說唄。


    “陛下這幾次在大殿處置劉台事件,真是過癮!這裏麵用意深刻,一般人未必看得出。臣總覺得陛下定有用意,卻又捋不清楚。”


    文立萬其實已經深知朱翊鈞處置這件事的用意,卻隻能裝糊塗。


    洞悉皇帝的內心,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


    與皇帝相處之道,在於能夠精準揣摩皇帝的用意,然後順勢而為;同時又不能讓皇帝感到你有窺破他心機的能力。


    朱翊鈞微笑道:“言官可以讓朕兼聽則明,但很多言官不過是沽名釣譽,言過其實之輩,打擊劉台,乃是訓誡這些隻會吃幹飯,又想出大名的孫子。抬舉張居正,那就更有深意了。”


    “這一打一壓,似乎有一石雙鳥的意思?”


    “沒錯!你上次說張居正不會謀逆。朕對你這話,想了一宿。覺得還是有一定道理,朕尚未親政,現在就是要把張居正抬舉高一點,越高越好。”


    文立萬笑道:“陛下實在英明非凡。臣聽出些意思了。”


    朱翊鈞的想法,果然和文立萬猜測的完全一致:皇帝未親政的情況下,越是公開抬舉張居正,越是駁斥張居正架空皇帝,專權擅政之說,越是駁斥張居正謀逆之說,皇帝朱翊鈞就越安全,張居正就越不敢有非分之想。


    “朕召你入書房,是想問你,怎樣再抬舉首輔呢?”


    “呃,這次劉台事件,陛下已經很給首輔麵子了。這不,已經三次否決首輔請辭了。”


    文立萬怕朱翊鈞又在試探他對張居正的忠誠度,所以不便深說。


    “我覺得這還不夠。朕還要給首輔更大的榮耀,要讓眾臣,不,要讓天下人都感知到朕對首輔大恩大德。”


    “陛下的思路絕對正確。隻是......呃,萬一首輔麵對過多的皇恩,一下膨脹了,忘乎所以了,那就過猶不及了。”


    “這種情況也可能發生,朕會逐步施恩的。”


    “哦,這就再好不過。”


    “問題是從什麽角度入手比較好,既要讓首輔感恩戴德,又要讓眾臣羨慕嫉妒恨。”


    文立萬再次被十三歲的朱翊鈞震撼:這個被命運推到至尊地位的孩子,為了履行自己的曆史使命,真是費盡心機,為朱家的江山操碎了心啊。


    “臣有一個建議,一品官九年考成已到,到時候陛下可以加封賞賜,讓首輔感到皇恩浩蕩,讓眾臣來個羨慕嫉妒恨。”


    朱翊鈞笑個不停,說道:“這個嘛,朕也考慮過。一品官考成,眾官都要得到加封賞賜,這一點怕是不能讓首輔快意,眾臣也未必會羨慕嫉妒恨。朕覺得除了加封賞賜首輔,還得照顧一下首輔的兒子啊。”


    文立萬一聽此話,突然想到張居正次子張嗣修參加會試中舉,不久就會參加殿試這件事。


    莫非朱翊鈞想在殿試的時候,拉張嗣修一把?


    文立萬清楚張嗣修殿試進士及第,而讀卷官竟然是張居正本人。


    史書對張居正次子張嗣修參加殿試,張居正卻任讀卷官頗有指責,卻不知這背後有朱翊鈞的影子。


    朱翊鈞這手實在厲害,既施恩張居正,又將張居正推到羨慕嫉妒恨的靶子上。


    古代對科場舞弊,製裁極為嚴厲,稍有觸犯,必將嚴懲不貸。


    現在朱翊鈞竟然打起這個主意,看來他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


    文立萬瞬間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朱翊鈞召他進入書房,原來是要商議此事。


    抬舉張居正倒也沒什麽,可不能這麽抬啊。


    不行,這事咱得勸說一下皇帝。


    文立萬暗自思忖:張居正畢竟對他有提攜之恩,這樣置張居正於不義之地,以後如何有臉再見恩相?


    “子萱怎麽不說話了?”


    “陛下想怎麽照顧首輔的兒子?”


    “首輔的次子張嗣修已經會試中舉,就要參加殿試了......”


    “陛下的意思是拉張嗣修一把?”


    朱翊鈞隻是望著文立萬,不置可否。


    文立萬繼續說道:“陛下應該知道科舉事關國本朝綱。若開此先例,後患無窮。更何況那些言官最忌諱科場舞弊,萬一尋根溯源追問起來,恐怕對陛下不利啊。”


    文立萬知道自明朝開科取士以來,招攬人才就被提高到國本朝綱的地位,容不得半點虛假。


    朱翊鈞使出這招來抬舉張居正,他也覺得是一招險棋。


    一著不慎,滿盤皆輸。


    朱翊鈞尚未親政,如果他力主張居正任殿試讀卷官,引起言官進諫,掀起聲勢浩大的波瀾,追究作弊主謀,他一個未親政的小皇帝,如何逃脫幹係?


    這一點,朱翊鈞肯定是很清楚的。


    始作俑者,其無後乎?


    朱翊鈞找文立萬商議此事的可行性,內心期待的是文立萬能夠給出支持的理由。


    但是,然而,好像......文立萬對他的這個方案並不看好。


    毫無疑問,文立萬能想到的問題,朱翊鈞也能想到。


    但朱翊鈞更想聽到文立萬解決這些問題有何妙招。


    發現問題是一種能耐,能解決發現的問題,才是大智慧。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明朝官人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周垣亨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周垣亨並收藏明朝官人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