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立萬帶著陳光宗、宋功名、阿福三人,在南京轉了一整天,仔細考察了南京生產行業和貿易行業,如木作坊、織錦坊、鞍轡坊、造船廠、店鋪、集市等等。


    轉眼天色將晚,四人在秦淮河邊一家酒樓吃了晚飯,已是暮色蒼茫之際。


    陳光宗眺望窗外的暮色,扭頭對文立萬說:“文知府可曾泛舟秦淮河?”


    文立萬搖搖頭,也轉眼眺望窗外已經泛起點點燈火的秦淮河。


    他從未到過南京,秦淮河在他腦海裏是由文字幻化出來的。


    上中學的時候,文立萬讀過朱自清《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他非常喜歡這篇遊記,幾乎可以全文背誦,秦淮河奢靡不可描述的氛圍,讓他少年的心有些癢癢。


    此刻,秦淮河近在眼前,文立萬發現這裏竟和自己腦海裏的秦淮河極其相似,足見朱自清筆力之老辣。


    陳光宗說道:“泛舟秦淮,乃文人墨客,達官貴人之風雅。今天我做東,請知府和各位一起泛舟秦淮,知府可否賞臉?”


    “可以啊,有人出銀子請客,何樂而不遊?你們幾個遊過秦淮河嗎?”


    文立萬一口答應下來,反正陳光宗撈了不少銀子,讓他出點血也沒什麽。


    宋功名含笑點頭,顯然是來過。阿福卻是直搖頭,看來也沒有到過秦淮河。


    文立萬用朱自清散文裏的語句說道:“我和阿福是初泛,你們是重來了。那就一起領略一下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吧。”


    陳光宗驚歎道:“好一個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這個描述實在是妙不可言啊。”


    宋功名也說道:“這個說法,令秦淮河頓時有聲有色,確為絕妙好辭啊。”


    文立萬笑著心想,看來現代華篇,並不比古代遜色,歲月不饒人,可惜爾等無福欣賞了。今天既然泛舟秦淮,不妨給你們普及一下後世名篇吧。


    陳光宗喊來店小二,在他耳邊低聲嘀咕幾句,小二滿臉堆笑,便去安頓泛舟的事情了。


    文立萬心想,反正也就是看看景,聽聽曲,又有宋功名、阿福在場陪同,沒有什麽大不了的。再說人家朱自清在散文裏已經說了:賣歌和賣淫不同,聽歌和狎妓不同,又幹道德甚事?


    店小二很快就安排好一個氣派的畫舫,文立萬憑窗看下去,一個不是很大,但富麗堂皇的畫舫,泊在酒樓下的岸邊。


    此刻暮色越發濃重,秦淮河畔、以及河裏的大小船隻,都已燈火通明,秦淮河的波麵上,頓時波光粼粼,給人一種如夢似幻的錯覺。


    文立萬腦海了馬上浮現出朱自清的妙筆:那輻射著的黃黃的散光,反暈出一片朦朧的煙靄;透過這煙靄,在黯黯的水波裏,又逗起縷縷的明漪。在這薄靄和微漪裏,聽著那悠然的間歇的槳聲,誰能不被引入他的美夢去呢?隻愁夢太多了,這些大小船兒如何載得起呀?


    文立萬一行四人,下了酒樓,來到岸邊,魚貫上了這個畫舫。


    進了船艙,才發現這個畫舫實際並不小,裏麵可以容納近二十來人。


    畫舫裝潢精致典雅,幾個樂工拿著胡琴、琵琶之類的樂器,規規矩矩坐著,一個身段婀娜的女子迎上前來,道個萬福,說道:“小女子馬湘蘭見過大掌櫃。”


    文立萬霎時有些吃驚,秦淮八豔馬湘蘭的大名,他早就在書本上有所見聞,不想在此遇見真人,讓他有種偶遇大牌的感覺。


    文立萬拱手迴禮,說道:“在下久聞姑娘大名,今得一見,甚感欣慰。”


    說完不由凝視這位史上紅得發紫的秦淮名姬,隻見此姝身段婀娜,娉娉婷婷,雖肌膚白嫩水滑,容貌卻並無沉魚落雁、羞花閉月之色。


    馬湘蘭再道一個萬福,說道:“大掌櫃言過了,小女子才疏學淺,賣唱為生,承蒙先生高看了。”


    文立萬一望便知,馬湘蘭是經過大場麵的人,她的聲猶如鶯啼,軟膩動聽,神態更是落落大方,嬌媚脫俗,令人徒生親近之感。


    這是文立萬第一次和史上名聞遐邇的歌姬打交道,不知道她除了唱歌吟詩作畫,是否也還出台?


    文立萬這樣一想,便有些耳熱心跳,覺得自己的念頭有些陰暗猥瑣。


    自己就是聽聽歌而已,並無狎妓之念,何故有此胡思亂想?


    陳光宗趕緊給文立萬讓座,落座之後,樂工們開始吱吱呀呀調琴。


    文立萬沒來明代時,讀過明朝遺老餘澹心的《板橋雜記》,知道有“秦淮八豔”:柳如是、顧橫波、馬湘蘭、陳圓圓、寇白門、卞玉京、李香君、董小宛。


    這八人乃明末清初,南京秦淮河上的南曲名伎,其中又以馬湘蘭最為獨特。


    據說馬湘蘭並非如花似玉的絕色美人,餘澹心說她“姿首如常人”,但“神情開滌,濯濯如春柳早鶯,吐辭流盼,巧伺人意”,也就是說,馬女神是個地道的秉性靈秀之人。


    明代的秦淮河,煙花柳巷林立,紅粉美女如雲。貌不驚人的馬女神門前能賓客如織,成為秦淮河畔的大紅人,殊非易事。


    馬湘蘭不僅寫一手好詩詞,畫工更是了得。此外還通音律,擅歌舞,能戲劇,她自編自導自演的“西廂記全本”,轟動一時。


    馬湘蘭還真不是浪得虛名,曹雪芹的爺爺曹寅,有事沒事就為馬湘蘭的畫作題詩。這老爺子眼睛不是一般的毒,果然後世對馬湘蘭的畫作也很推崇,日本東京博物館中,收藏著一幅馬湘蘭的“墨蘭圖”;故宮也藏有馬湘蘭的蘭花冊頁。


    看來那時候的青樓女子、歡場中人,與現在吃這口飯的人相比,實在是天壤之別,雲泥之分。


    馬湘蘭在樂聲伴奏下唱起來,吳儂軟語令人迴味無窮。


    恍惚之間,文立萬感到自己被馬湘蘭的唱詞溶解了,腦子裏瞬間蹦出朱自清的句子:我們的船便成了曆史的重載了。我們終於恍然秦淮河的船所以雅麗過於他處,而又有奇異的吸引力的,實在是許多曆史的影象使然了。


    文立萬心中不由一凜,痛切感到穿越到曆史深處的無奈和悲涼。


    此刻,一艘狹小的快船,向畫舫快速駛來,很快就靠近畫舫船頭,快船上站著一個年輕人,手提燈籠,朝畫舫頻頻招手,嘴裏吆喝著,示意畫舫停下來。


    阿福本來就坐在艙口,隨時觀察著船裏船外的動靜,見船艙外有人和船老大說話,便警覺起身出艙,看見快船上那個小夥子喊道:“馬小姐可在船上?”


    畫舫船老大站在甲板上,答道:“幹什麽?馬小姐正唱曲呢。”


    那快船上的年輕人說道:“告訴她,唱完馬上打道迴府,家裏來大客人了。”


    這時,馬湘蘭剛好一曲唱完,艙內的人都聽見了外麵的喧嘩。


    陳光宗臉色不由一沉,說道:“什麽人如此膽大妄為?不知道我們請了馬小姐嗎?”


    馬湘蘭對陳光宗嫣然一笑,說道:“大官人不必動怒,奴家自有主見。”


    艙外那個年輕人似乎並不買賬,聽見一曲終了,語氣很是不耐煩說:“快去說啊,愣怔著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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