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立萬前一天就準備好了皇帝講讀的一切事宜。


    現在皇帝每旬逢三、六、九視朝,一、二、四、五、七、八、十日赴文華殿講讀,也就是說,小皇帝百分之七十的時間是在讀書學習。


    隨著時間的推移,文立萬和朱翊鈞接觸的時間更多了。文立萬不僅是文華殿侍讀主事,同時又兼任糾儀禦史,除重要節日,或皇帝龍體欠佳,既不視朝,也不講讀日子。無論皇帝視朝還是講讀,文立萬基本上每天都能見到皇帝,


    朱翊鈞對文立萬還是比較欣賞的,特別是文立萬語言風趣新穎,很多詞匯朱翊鈞聞所未聞,但說起來又十分貼切,令朱翊鈞感到新奇。


    講讀的大臣都是年老體邁的飽學之士,文立萬和朱翊鈞年齡差距不大,彼此談話也就海闊天空,無所不談。在場麵上文立萬很是注重朝廷禮儀,在場麵外,朱翊鈞並不要求文立萬執行繁文縟節的禮儀,所以兩人相處很是輕鬆的,有時簡直就像兄弟一樣。


    講讀完《尚書》之後,朱翊鈞說:“今天起得早,有些倦了,去暖閣休息一下,再寫大字。子萱一起過來聊聊天吧。”


    近侍太監趕緊前麵帶路,文立萬跟著朱翊鈞來到暖閣休息。


    朱翊鈞坐下後,對文立萬說:“不必執禮,隨便坐吧。”


    近侍給朱翊鈞獻上一個三泡台蓋碗茶,朱翊鈞指指文立萬,近侍馬上又端來一個三泡台蓋碗茶,放在文立萬椅子邊的茶幾上。


    文立萬靜候皇帝挑起一個話頭,兩人便會天南地北胡侃一氣。他預計今天最可能的話題應該是王大臣案的審理。


    有消息說,馮保已將東廠的審訊結果給朱翊鈞進行了匯報,派往河南新鄭的緹騎沒有抓到高拱的管家由貴生,馮保令緹騎不必操之過急,剛好就以畏罪潛逃為名,省去了拷問的麻煩。現在就等朱翊鈞一句話,立即就可將高拱緝拿歸案。


    朱翊鈞端起茶碗對文立萬說:“這是蘭州進貢的‘三泡台’茶,你嚐嚐鮮。”


    文立萬是南方人,對這種叫“三泡台”的西北茶很是陌生。三炮台的茶具精致玲瓏,由茶蓋、茶碗、茶托三部分組成,所以叫做“三泡台”,又名蓋碗茶。這種茶是用上好的陝清茶,配枸杞、菊花、桂圓、葡萄幹、紅棗、冰糖等佐料而成。


    文立萬端起椅邊茶幾上的三泡台,徐徐飲了一口,頓覺神智一爽,濃鬱的茶香沁人心脾,不由讚歎道:“好茶,沒想到西北竟然有如此好茶。”


    “品嚐了好茶,說說王大臣與高大臣怎麽迴事。”朱翊鈞的話題果然是王大臣案,單刀直入,毫無鋪墊,“王大臣這廝的名字,起得比你還牛掰啊。”


    文立萬忍俊不禁,差點把才喝進嘴裏的茶水噴出來。皇帝和他處久了,時不時會冒出幾個現代詞匯。聽四百年前的皇帝說現代語言,不亞於聽郭德綱的相聲。


    文立萬迴答道:“王大臣比文立萬牛掰。文立萬隻是想寫文章出點小名;大臣大臣,出將入相,王大臣直接就想登堂入室。”


    “王大臣背後是高大臣,高拱這廝真是大逆不道啊。”朱翊鈞突然有些憤憤然,說道:“朕讓他迴籍閑住,並未削籍為民,是想讓他閉門思過,不想這老兒竟然懷恨在心,鋌而走險,幹出這等大逆不道之事。”


    文立萬假裝懵懂,問道:“王大臣的案子與高拱有關嗎?他是不是腦子進水了?迴籍閑住,還給他留了個東山再起的機會,現在幹這種勾當,可是要命的事啊。”


    朱翊鈞對新詞匯很敏感:“腦子進水了?就是腦袋被水淹了吧,是不是和腦袋讓蜜蜂叮大了,一個意思?”


    “正是。也可以說都是腦袋被驢踢了。”文立萬笑道。皇帝讀得古籍多,引經據典比較厲害,民間俗語還是短板。


    朱翊鈞哈哈大笑:“也就是說高拱這樣做太笨了。”


    文立萬說:“對呀,高拱這麽聰明的人,怎麽會幹這種蠢事?”


    朱翊鈞不笑了,盯住文立萬問道:“你是說高拱不一定是王大臣的幕後主使?”


    “這很難說。以高拱的頭腦,他敢這樣做,腦袋真是被驢踢了。一個在官場混跡多年的老手,他就不會權衡這點利弊嗎?”


    “王大臣自己已經招供,東廠證據確鑿,高拱恐怕難辭其咎。”朱翊鈞口氣冷淡下來,“愛卿難道也受惠於高拱?”


    文立萬說:“高拱恨不能把我趕出宮去,何來受惠於他?為臣隻是想給皇上提醒,馮保是高拱死對頭,由馮保主審此案,恐朝中大臣不服。”


    朱翊鈞猶豫道:“這是內宮發生的事,案犯是外來之人,並非朝中大臣,三司會審似乎也說不過去。”


    文立萬不再言語,便低頭品嚐三泡台的醇香。


    朱翊鈞也品嚐一口三泡台,說:“愛卿怎麽一下就涼涼了?”


    文立萬差點笑出聲來,皇帝和他相處久了,竟然把二十一世紀的網絡語言說得一愣一愣的。


    “為臣不敢深說。”


    “有何不敢說的?愛卿還記得那次張先生來講讀嗎?咱倆正在討論太監宮女教育問題,張先生來後,就討論書法問題了吧。話題是要分人而論的。兩個人談論的話題,就不必讓第三人知道,不然誰還會對朕說肺腑之言?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關門說話,出門不算。”朱翊鈞含笑直視文立萬,用三泡台的茶蓋,撥弄著茶碗上的浮茶,叮當作響。


    文立萬不能不佩服這個十歲的皇帝,朱翊鈞飽讀經典,博覽群書,他的思維總在高速運轉,心理成長遠遠超過了身體的成長。


    “既然如此,臣下有話要對皇上一個人講,以便關門說話,出門不算。”


    “但講無妨,朕廣開言路,兼聽則明。”


    “目前朝中不少大臣對東廠單獨審理王大臣感到擔憂。眾所周知,馮保和高拱是勢不兩立的,按法理說,馮保應該是要迴避的,現在既然這個案子東廠已經開始審了,再進行三司會審,反而有些麻煩,不如下一階段轉為東廠、錦衣衛、都察院共同參與的‘三堂會審’,這樣大臣們就不會指責馮公公專權辦案,馮公公的清譽得以保全,如果東廠的證據確鑿,三堂會審定案,高拱最終也難逃法網。誅殺高拱易,收攏人心難,隻要不是東廠一家獨自審理,大臣們對結果自然心服口服。”文立萬一吐為快,把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期待皇帝能夠阻止馮保濫殺無辜。


    朱翊鈞感覺文立萬的這番話很有見地,他沉吟片刻,正要說話,突然聽到門外有太監吆喝:“司禮監太監馮保求見皇上。”


    朱翊鈞瞄一眼文立萬,對門口的太監說:“進來吧。”


    文立萬有些不安,馮保此時來見皇上,肯定是來談王大臣案的。


    如果皇帝提出要東廠、錦衣衛、都察院會審王大臣,馮保肯定會懷疑是文立萬給皇帝出得主意。


    文立萬心中一橫:豁出去了!多大的事,隻要能阻止馮保株連殺人,得罪馮保也就得罪了,又能怎樣?反正自己來到明代無親無故,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得罪了馮保,大不了這六品官不做,迴家賣紅薯去也。


    馮保進到暖閣立即就要跪拜,朱翊鈞擺手道:“朝堂之下,馮大伴不必拘禮,平身吧。”


    馮保鞠躬後,先瞟了文立萬一眼,眼神裏有種不快的光澤一閃,然後說:“啟稟皇上,奴才有要事稟報。”


    朱翊鈞說:“如果不急,講讀後再奏可否?朕現在有些疲憊,正和子萱談論棋藝,放鬆一下。”


    文立萬輕舒一口氣,暗歎小皇帝隨機應變真是了得。


    馮保對朱翊鈞說:“皇上,事情緊急,我就幾句話,請皇上垂聽。”


    “皇上處理公務吧,臣告退了。”文立萬趕緊起身告退。他聽出馮保並不願意他在場旁聽。


    馮保看見文立萬退出暖閣門了,才壓低聲音對朱翊鈞說:“皇上,有大臣醞釀上疏皇上,準備把王大臣交給三司會審,這可萬萬使不得啊。”


    朱翊鈞眉頭一皺,問道:“為什麽使不得?”


    馮保低聲說:“現在朝中大臣很多和高拱交好,高拱的門生故吏遍布各個崗位,這些人據說就要聯名上疏皇上,為高拱鳴冤。王大臣案一旦交由三司會審,高拱圖謀不軌的罪惡就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東廠審訊結果已出,人證物證俱在,這些大臣興風作浪,搞什麽三司會審,目的無非是為高拱開脫罷了。”


    朱翊鈞聽後沉默不語,良久才說道:“此事容我想一想,再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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