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聶建華一門心思地做他的汽車專賣店。他也時常往外跑,但都是去看車展,去其他區的汽車專賣店、4s店閑逛,“討著兒”。盡管他想盡辦法,店裏的生意仍然是不溫不火地。房租、水電、人員工資,這隻出不進的態勢令他脊梁骨發涼。


    他想到呂一鳴,可人家剛當了爸爸,還在成都逍遙呢,他知道自己不方便打擾。他清楚,再這麽下去,自己恐怕撐不了多久。他想起呂一鳴說的那個越野俱樂部,那不是可以先收些會員費嗎?想到這兒,他來了精神。


    他開店這裏的確偏僻,天一黑街上就沒什麽人了。


    他想起在黃村時,挺晚迴家都能吃上口熱乎的。想想老媽說的不無道理,灶間那麽大,灶裏的火常年不滅,大鐵鍋上高高的籠屜裏總留著飯菜。不管是刮風下雨、冰天雪地,一進門,就能從裏到外地暖和起來,尤其是胃。


    自打那一片拆了,聶建華感覺吃飯都不香了。開始他以為是自己天天泡麵,把胃口吃得寡淡了,就找了個羊蠍子火鍋。進門時濃濃的香料味衝進鼻腔,他渾身一震。但當那些化過凍的肉放進嘴裏時,他卻有一種味同嚼蠟的感覺。


    嗯,應該是一個人吃火鍋太寂寞了。他看看這飯館裏,一團團熱氣籠罩下,是一桌桌推杯換盞的人們。吆喝聲,上菜、點菜的聲音;有客人走了,夥計收拾桌子的聲音,混雜在一起。能在這樣的環境裏聊天,那人得多有熱情啊。唉,自己真是糟踐東西,他都想拉夥計過來一起吃,但看夥計忙得腳不沾地,自嘲地笑笑。他起身要去結賬,夥計卻過來問他要不要打包。


    “怎麽打?連鍋端啊?” 他沒喝多少,卻滿嘴酒話。


    “嗨,您看我怎麽這麽沒眼力見啊,您這麽大的老板,哪能在乎這點兒東西,下迴來給您打個折。常來,您餒。” 夥計的嘴都是這麽油滑的嗎?聶建華琢磨著,這夥計跟著我做銷售倒挺合適。


    從熱氣騰騰的火鍋店裏出來,他的臉被凍得發癢。兩隻手不住地搓著,還哈著氣,依然很冷。他想起自己從開了這家汽車專賣店,一直偷偷住在店裏,要不仗著這裏是遠郊區,他怕早就被罰款了。


    唉,也不知道老媽住哪,她難不成一直住在醫院裏?這個年紀應該是更年期吧?現在鬧得,大哥自從拿了拆遷款就一直沒露麵。大嫂那人也真可以,都不知道上醫院去看看老媽。老媽總催我相親,估計是想抱孫子。大哥是給她生了孫子,可那孫子跟老媽不親。


    他胡思亂想地走在街上,路燈間距很大,很多地方黑洞洞地。他想:自己住在店裏也有一個好處,自己就是保安了。不過,這是北京,哪有什麽治安案件呐。他想抽煙,卻舍不得挨凍,兩手揣進袖口裏,急急地往迴走,心想到店裏怎麽也比站街上暖和。


    電話響了,是黃坎。


    “呦,妹夫,這大老晚的怎麽想起給我打電話了,別跟我說你欺負我妹妹了哈,小心我揍你。你也是,怎麽不早點打電話,剛剛那一鍋肉算是白瞎了。” 聶建華的話裏酒精濃度依然挺高。


    “你這是又喝了不少吧?在店裏呢?我找你去,還是你過來?咱媽不見了。” 黃坎說道。


    他的口氣裏沒有一絲慌亂,這種平靜讓聶建華心頭劃過一絲不悅。


    “不見了?你什麽意思?” 聶建華的酒醒了大半。


    ”你在哪兒?我過去找你吧。“聶建華慌了,這大老晚的,天又這麽冷?一個老太太能上哪兒去?忽然間一個可怕的念頭從腦子裏冒出來,但他覺得自己多慮了,老媽都一個人過了這麽些年了。她怎麽會突然就想不開了,難不成病不是裝的,是真的?


    漢人的傳統,死亡是一個被避諱的話題。人們往往不願意談論死亡,甚至避免使用與死亡相關的詞匯,他們會用“去世”、“逝世”、“過世”等詞匯來代替“死亡”。


    死亡會令親朋好友非常悲傷,因為意味著生命的結束,也意味著訣別。這種態度反映了漢人對生命的珍視和對死亡的恐懼。


    聶建華沒有親眼目睹老爸的死亡,在他心裏死亡就像一團霧,飄來飄去,讓人揪心隨時會下一場大雨。沒親曆過老爸的死,不意味著他的心裏的悲痛就比親眼見過老爸去世的小聶和大哥聶建國少。因為他總想一個問題,老爸去世時,如果自己在場會怎麽樣?


    聽小聶說:老媽當時的樣子可嚇人了,開始一聲不吭,臉色煞白,嘴唇都發紫。等外人都走了,”哇“地一聲就哭開了,像火車拉著長鳴。眼淚流到脖子都不擦一下,嘴裏一直叨念著:”他爸,你不管我了呀,讓我和你一起走吧。“


    小聶的老媽和很多普普通通的北京老太太一樣,總把一句話掛在嘴上:“我一輩子伺候你們老老小小一大家子,我算是活夠了,反正我也活不了幾天了,你們看著辦。”


    開始她這麽說,家裏人都哄著她:“媽,您快別這麽說,您一點兒也不老。”


    說得多了,家裏人好像都有了免疫力一樣,裝作沒聽見,對她置之不理。她住院這麽久,老大聶建國的媳婦隻去醫院看了一次,用老媽的話說:“屁股都沒坐熱就顛了。”


    拆遷的政策是離百姓最近的政策,關注度極高,“研究者”眾多。之前拆遷按人頭算,後來一聽說按占地算,很多家就開始加高房子。


    那時候進村的施工隊,都是居民自己從勞務市場找來的,也有的為省錢從街邊等活的人裏劃拉幾個就開幹。找來的施工隊一般都七拚八湊,建房質量當然麻繩拎豆腐提不起來。好在就是裝裝樣子,那時候在村裏能壘雞窩的人就能蓋房。可畢竟是加蓋一層,人還在樓下住著,這些人也真夠膽大。施工隊的工人們熱火朝天地幹著,鄰居則在一旁監工,還一邊發布著拆遷的實時報道。心裏想著自己家的占地麵積增加了不少,拆遷的時候就能多拿一些補償款。


    那時候,老大聶建國也帶著媳婦迴到黃村住,一來湊人數,二來,老大媳婦總說幫老媽把平房加高,但老媽就是不吐口。


    這期間蓋房子的都是悄沒聲地,不像之前村裏有人家蓋房,那都鞭炮齊鳴,還要辦酒席,請大家去暖房。這次蓋房都不敢出聲,說是要給拆遷辦一個感覺,房子本來就是兩層,不是新加高的。


    老媽說:“要蓋你們自己掏錢買材料、請人,我不攔著。擱我這提心吊膽的事,不摻和。反正將來分再多房子我也住不上了,我還能活幾天啊。”


    聽了這話,老大媳婦直翻白眼,心想:老媽真夠不給麵兒的,還說這麽不吉利的話。眼瞅著賺錢的機會就這麽錯過了,她一勁兒地埋怨老大聶建國。


    後來,鄰居們的計劃落空了。就在他們房子快要封頂的時候,拆遷辦的工作人員來到了村裏。說他們正在施工的屬於違規建築,並下達了整改通知書,要求他們在規定的時間內拆除加蓋的部分。


    鄰居們雖然心裏很不服氣,也隻得按照政策辦事。這時候老大媳婦蔫了,不吱聲了。不久又傳出村裏死人的消息,說是一個被請來加高房子的人,拆除時被上麵掉下來的磚砸破頭,當時就咽氣了。這下事情鬧大了,拆遷辦把房屋分配的計劃提前了,讓分到新房的住戶限期搬走,還可以追加獎勵,他們集中精力解決私自雇用工人,和被雇人身亡的事情。


    聶建國和聶建華提前拿到了新房鑰匙,從北京南城直撩到了北城。


    開始,聶建國抱怨:“撩出這麽遠,還不是遠郊。”


    可二弟聶建華的一句話讓他心裏好受多了。


    “大哥,這不一樣的。咱這裏是世界上最大的小區,號稱住了三十萬人呢。再說離亞運村不遠,黃村跟這裏比,那差的不是一星半點兒。再說,讓咱自己掏錢買這裏的房子,你也掏不起那錢不是嗎?”聶建華說道。


    大哥想想也對。這小區大的公交車都在小區通過,正門、東門都有一站,你就知道這裏夠多大了。


    本來,老媽一直說和老大聶建國一家住一起,他們分到的是一套三室兩廳的房子,有一百四十平。可一直沒聽說大哥去醫院接老媽,二哥聶建華猜想一定是大嫂想變卦,不想讓老媽去他們那裏住了,想著要不就接老媽來自己這裏住,自己分的是一套兩居室,隻是一直忙店裏的事,還沒來得及收拾。偏巧這時候老媽就“不見了”。


    老媽的病是真的,她得的是肝癌,最近開始疼得出汗,沒人的時候,她在床上哼哼。醫生開出了治療方案,說是要花不少錢,她隻是笑笑。提前搬家給了三萬塊,她自己留起來了,現在剛好派上用場。她把黃坎叫到醫院,口述了遺囑,說黃坎以後就是小聶他們兄妹三人的家長,黃坎受寵若驚。


    老媽去了老爸的墳上,就坐在老伴的墓碑前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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