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許都,一路向南走,就是前往宛城的官道。


    諸葛亮沒有車馬,沒帶錢糧,走了沒多遠,就感到又累又餓,幾乎快要不行了。


    但他沒有迴頭,他也不會迴頭。


    他心裏很清楚,自己現在的能力還不夠,無論是哪一方麵,都沒到運用之妙、存乎一心的地步。


    尤其與二爺相比,差的不是一個兩個檔次……


    以前在南陽讀書時,諸葛亮就常常自比管仲、樂毅。更有甚者,還會拿來與興周八百年之薑子牙、旺漢四百載之張子房相較。


    現在想想,真是井底之蛙了……


    諸葛亮立誌,自己迴去之後,一定要好好讀書。不僅要讀兵家陣法,要讀治國救民,還要讀《商君書》、《李悝法經》、《管子八十六篇》……


    他要把師父黃承彥所有的藏書全都讀通、讀透、讀明白,還要把它們全都匯入一體、融會貫通,讓它們變成自己的東西。


    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圓轉自如,隨意揮灑。


    就像二爺一樣,無論遇到任何事,怎麽來怎麽行,怎麽想怎麽有,不再拘泥於天時、地利、人和,要把個人的智慧與天下的大勢結合起來,成為一名真正的智者。


    諸葛亮一邊想一邊走,累了,就坐下來休息一會兒;渴了,就跑到河邊喝兩口清水;隻是,有一點……


    他沒有食物。


    萬般無奈之際,諸葛亮隻好停下腳步,看看能不能找點吃的。


    左右看了看,附近沒有村莊,沒有煙火,也沒有果樹、野菜。


    有的,隻是一個衣衫襤褸、渾身汙泥,瘸了一條腿,抱著個拐棍,躺在枯草堆裏曬太陽的中年乞丐。


    乞丐帶著一頂破氈帽,看不清長得什麽模樣。手裏拿著兩個窩頭,已經餿了,可他還是舍不得吃。


    大概,是不敢吃吧。不吃的話,手裏有東西,心裏有念想,哪怕是餓著,也不會一時半會兒就餓死了。


    可一旦吃了,那他就什麽都沒有了,找不到新的食物,心裏又沒有一點希望,隻能乖乖的等死。


    諸葛亮見那乞丐的身材、側臉有些眼熟,心中忍不住一陣好奇,可因為帶著氈帽,看不出來究竟是誰。


    他走近兩步,笑著問道:“兄台,如今中原各地,都在墾荒屯田、安撫百姓。你不好好在家裏耕種生產,怎麽還跑出來做流民?莫非,沒分到土地?”


    乞丐閉著眼睛,頭也不抬,用雙手捂住自己的窩頭,悄悄轉過身去,蜷縮成一團,對於外事外物,根本就懶得搭理。


    諸葛亮皺起眉頭,再次問道:“莫非,你家裏出了什麽事?或者,遇到貪官汙吏了?兄台,當今許都,朝堂開明、政策寬鬆,並且有一眾明主賢臣坐鎮。你大可將自己的冤屈呈報曹府,二爺若是得知,必會為你排憂解難。”


    乞丐的身子忽的一顫,隨後便冷冷的罵道:“二爺?嗬嗬?你跟我提二爺?我叼尼瑪的!”


    一聽到這句口頭禪,諸葛亮整個人都傻了。


    叼尼瑪的,叼尼瑪的……


    “你是,老癟三?”


    乞丐猛然迴頭,在看到諸葛亮的一刹那,瞬間愣住了。


    “小——豬——哥——!”


    他一步向前,扯著諸葛亮的脖領,憤怒暴怒滿腔震怒的罵了起來。


    “小豬哥,你個狗東西!媽的,你害得老子好慘呐!”


    這名乞丐不是別人,正是從許都逃了出來,被曹操追捕、被袁紹追殺,被呂布張遼攆的四處流竄,無處可去,隻得淪落草莽,以乞討為生的劉備,劉玄德。


    仇人見麵,分外眼紅。


    劉備二話不說,上去揪住諸葛亮的頭發,把他撲倒在地,砰嗤砰嗤的暴打起來。


    劉備第一恨的,是曹德。


    拐走了他的趙雲不說,拐走了他的關羽不說,拐走了他的張飛不說,還拐走了他的老婆孩子。


    除此之外,這缺德老二還弄了一個殺富濟貧,殺的袁紹血本無歸,把自己的唯一後路給徹底堵死了……


    劉備對曹德的恨,那真是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除了曹德,他第二恨的,就是麵前這兔崽子,小豬哥!


    不就是因為你師妹長得醜,多看了她兩眼,結果,你就整了三百多斤巴豆,弄死了袁紹幾十匹馬,搞垮了甄家一百多頭牛,導致糧隊硬生生在路上擱置了五天,沒能趕上許都糧價飆升的那場大風……


    一個子兒沒賺到,還弄了個血賠!


    有關糧價風波,劉備曾考慮過很多迴。


    如果不是諸葛亮那一車巴豆,糧隊絕對能趕上好時候。


    雖說,到最後一定也會被曹德給吃掉,但自己能提前迴本!


    三千大錢一石,哪怕隻賣個十分之一,老本兒就保住了。後麵的虧損,實際上都是利潤。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一切,都毀在了這兔崽子手裏……


    劉備恨的牙根發癢,縱然他現在皮包骨頭,看上去幹瘦幹瘦的,可多年的征戰生涯,依然讓他的力氣要比一般人彪悍。


    一拳頭接著一拳頭,一巴掌接著一巴掌,積攢了這麽長時間的怨氣,恨不得全都爆發出來。


    “小豬哥,我草泥馬!”


    “你真是把老子給害慘了,你特麽知道不知道?”


    “老子現在是妻離子散、四處流竄,出去要個飯,都特麽怕被官兵逮到,都不敢到大街上去要,更不敢進城。老子現在,隻能躲在鄉野山村裏,找個人煙稀少的犄角旮旯,苦苦哀求別人給兩口剩飯。”


    “你特麽一車巴豆,真是要了老子的親命了……”


    諸葛亮被他打的,鼻青臉腫、又木又疼,眼前直冒金星。


    從小到大,他一向以先生士子自居。


    先生士子,不都是做學問的嘛,別說打架了,罵人都不會。


    眼看著劉備絲毫沒有停手的意思,諸葛亮實在忍不了了,抱著頭求饒道:“你別打了!再打,要把我打死了!”


    他不說這話還好,一說這話,劉備打的更兇了。


    “就是要打死你!老子就是要打死你個兔崽子!”


    “你把老子害得好慘啊,太特麽慘了,嗚嗚……”


    打著打著,劉備一個沒忍住,竟然哭了起來。


    他哭的,可——傷——心——啦——


    打了大概有半個時辰,諸葛亮都快被揍的爬不起來了,劉備這才收了手。


    狠狠的發泄了一頓,胸中的那股委屈、怨恨,終於稍微平複了些。


    劉備四肢一癱,躺在稻草堆裏,仰麵抬頭,一邊望著悠悠浮動的藍天白雲,一邊氣喘籲籲的警告道:“小豬哥,老子打你這事,你若是敢告訴曹老二,老子絕對饒不了你。”


    諸葛亮抹了抹額頭,擦了擦鼻血,瞅了瞅兇巴巴的劉備,沒敢吭聲。


    劉備見沒動靜,再次警告道:“老子跟你說話呢,你聽到沒有?你要是敢告訴曹老二,老子現在就宰了你。”


    諸葛亮心裏怕怕的,雖說,他並不是怕事的人,可劉備的樣子,實在太兇了。


    連二爺都舍不得打自己,他居然敢如此過份……


    “你,你接著忙吧。我,我迴去了。”


    諸葛亮搖搖晃晃的爬了起來,之後,頭也不迴的就往南走。


    劉備大感好奇,“你不迴許都?”


    諸葛亮搖了搖頭,“不迴。我要迴家,迴臥龍崗讀書。”


    劉備瞪大了眼睛,這豬哥,有毛病?好好的許都不待,要迴臥龍崗那破地方?他可是曹老二的心腹,近乎於相好的那種心腹,怎麽就這麽想不開?他迴臥龍崗幹嘛?


    眼見諸葛亮要走,劉備急忙跳了起來,想伸手將他攔住。


    可自己的一條腿,被人給打瘸了,走不快。


    當時,他拿著甄家的印璽、信貼,想去錢櫃裏取點錢花花。結果,人家錢櫃不僅要印璽、信貼,還要公驗、照身、戶籍證明……


    劉備哪來的公驗,有,也是袁紹給臨時辦的,與甄逸一點關係都沒有。


    錢櫃的護衛當時就把劉備給拿下了,問了幾個與甄家有關的私密問題。


    劉備神色慌張,一句也答不上來。


    錢櫃護衛就以偷盜信物、詐取錢財為罪名,要上報官府,押他入獄。


    劉備一見狀況不對,拔腿就跑。結果,被護衛們追上,打斷了一條腿。


    雖說並沒有傷到筋骨,養一養也就好了,可他現在,顯然走不快路……


    “豬哥,你等等老子,你特麽等等老子!”


    諸葛亮迴過頭來,問道:“你跟著我做什麽?”


    劉備悲歎一聲,眼神中再次泛起了淚花,“我老婆女兒她們,她們在許都過的還好嗎?”


    諸葛亮點頭道:“她們被安置在王朗家裏,衣食無憂,也無雜事煩心。王朗專門騰出了一個院落,還安排了許多女婢,由典屬院發放錢糧,負責她們的日常消費。她們現在的日子,比跟著你時好太多了。”


    劉備動了動嘴唇,想要說些什麽,但終究沒有開口。


    過了許久,他突然在懷裏摸了摸,掏出甄家的印璽、信貼,伸手遞給了諸葛亮。


    “這是甄家之物,我留著也沒用,你把它們還給二爺吧。”


    諸葛亮失落的搖了搖頭,“近幾年內,我不會迴許都了,你要還自己去還吧。”


    劉備聽聞,隻好把印璽和信貼重新放好。他歪著腦袋,十分疑惑的問道:“你與曹老二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過節?”


    過節?


    談不上吧……


    隻是因為他什麽都會,什麽都懂,什麽都知道,什麽都明白,自己比不上他而已。


    說起來,真正無所不精、無所不能的,不是他諸葛臥龍,應該是曹德曹二爺才對。


    最起碼,目前就是這樣!


    諸葛亮略作停頓,歎了口氣,有些無奈又有些向往的道:“他就像是一座難以逾越的高山,巍峨壯觀的聳立在你麵前。單是看一眼,就會讓你自慚形穢,讓你覺得自己拙劣不堪。有時候,甚至隻是稍微想起來,就能壓得我喘不過氣。”


    “我嚐試了許多辦法想要跨過去,都不行;我想在他麵前好好的證明自己,也不行。有他在,我看到的隻是背影,始終看不到光明。我的學識、智慧、謀略、發明,在他麵前,一文不值!”


    “這種感覺,你懂?”


    聽完諸葛亮這一段發自肺腑的自白,劉備突然笑了。


    他越笑聲音越大,聲音越大就越想笑,笑到最後,竟然因為止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諸葛亮麵色沉鬱,質問道:“為何發笑?在下就這麽好笑嗎?”


    劉備一邊笑一邊擺了擺手,直到諸葛亮的臉色由沉鬱變得醬紫,又由醬紫變得黢黑,他這才拍了拍自己受傷的右腿,語重心長的說了一句掏心窩子的話。


    “豬哥,恕我直言,你之所以會氣悶鬱結,不為別的,隻有一個原因,嫉賢妒能!”


    “你,你胡說!”


    諸葛亮極力反駁,顯然已經動了怒。


    劉備壓根沒把他的反駁當迴事,依舊我行我素的說道:“你空有才學智謀,卻沒有容人之能。你自以為天下無敵,自以為是人中龍鳳,殊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豬哥,你在莊園裏讀了十幾年的書,學盡了文韜武略、救民治國,但是,你沒學過知人善任、各盡其能。這些東西,書本裏沒有,百家學說裏也沒有,它需要你自己去體會,去發掘,去培養。”


    “聽聞,你以前讀書時,常自比管仲、樂毅,薑尚、張良。但我覺得不是。我覺得,你不僅自比管仲、樂毅,薑尚、張良,你還把自己比成了齊桓、燕昭,周王、劉邦。”


    一陣狂風吹過,吹散了河岸邊的枯草,吹散了天空中的流雲,同時,也吹散了掩埋在諸葛亮內心深處的千愁萬緒……


    他靜靜的站在天地間,感受著來自四麵八方的清風,觀望著飛向山林曠野的群鳥,一時之間,竟有些癡了。


    管仲、樂毅,齊桓、燕昭;薑尚、張良,周王、劉邦……


    那一串串熟悉的名字,如麵前潺潺不息的河水一般,泛起了細細的小小的波浪,流淌著,流淌著,從麵前緩緩流過……


    許久許久,諸葛亮歎息一聲,笑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自己不僅把自己比成了管、樂、薑、張,還要比作主君帝王嗎?


    二爺,是鐵軍之主,是將軍府之主,以後,甚至會成為天下之主。


    自己,卻把他當成了謀士。


    自己,有文治,有武功,有安民之術,有練兵之法……


    什麽都有,就是沒有一顆千秋萬古之心。


    諸葛亮長長的舒了一口氣,悟了。


    他臉上的陰霾一掃而空,眉宇間的愁怨也全部消散,取而代之的,則是他進入許都之前的神色。


    瀟灑而任性,自信且驕傲!


    這就是諸葛亮原來的樣子,也是他應該有的樣子。


    天文地理、雞毛蒜皮,文韜武略,救民治國,他從前一直認為,且從今以後,也會一直認為,自己是獨一無二的,是超凡絕塵的,是無所不精、無所不能的。


    不同之處在於,以前,他是傲慢的自以為;而現在,他是堅定的相信!


    諸葛亮背負雙手,抬頭挺胸的看著這個世界,同時,他也在麵容和煦的看著劉備。


    他對劉備報以微笑,深深的行了一個儒禮,說聲多謝。之後便轉過身,雲淡風輕,卻又瀟灑任性的往南走去。


    劉備咕嚕嚕站了起來,問道:“小豬哥,你到哪裏去?”


    諸葛亮停下腳步,稍稍側身,微笑著道:“從哪裏來,到哪裏去。”


    劉備急了,“你,真要迴臥龍崗啊?”


    諸葛亮點了點頭,“在下學術不精、造詣不夠,不足以爭論天下。隻好暫且迴鄉讀書,苦學明誌。等哪天,這紅塵人間若是需要在下時,在下自然會出山相助,與天下英雄一較長短!”


    劉備愣了愣,一時語塞,竟有些不知所措,隻得撓了撓頭,任由渾身的虱子跳蚤,在發絲間、脖頸裏爬來爬去。


    諸葛亮忍不住笑了起來,他見劉備一身破爛、滿臉汙泥,可憐兮兮的,連要飯的地方都沒有,就微微探身,嚐試性的詢問道:“要不,你跟我去鄧縣?”


    “臥龍崗雖然不是什麽名城,但鄉鄰和睦、物產富足,而且風景也不錯。無論是讀書還是生活,都是一個好去處。再加上那邊地處宛城、漢中、荊州邊境,屬於三不管地帶。許都的官差,到不了那麽遠,你也算能有個地方安身。”


    劉備乍聽之下,頓時喜上眉梢,“真的?真的有那麽好?老子,不不不,在下,在下能去嗎?”


    諸葛亮笑道:“可以的,可以去的。”


    劉備猛然跳了起來,“好,好!我去,我跟你去!反正許都徐州、淮南河北,都容不下我,我就跟你走好了。”


    他放下拐杖,一步跳到河裏,仔仔細細的洗了個澡,把身上那些黴運、晦氣,全都洗了個幹幹淨淨。


    接著,劉備把衣服涮了好幾遍,重新穿戴整齊後,又砍了一段竹皮,做了一個七寸劉氏冠,彈了彈,莊重肅穆的佩在頭頂上。


    此時夕陽斜暮,餘韻的光輝溫柔的灑在冠冕上,遠遠看去,既有洗盡過往、重獲新生的祥和感,又有繼往開來、砥礪前行的儀式感。


    “這叫劉氏冠,我家高祖劉邦發明的。豬哥,你說我帶著高祖的帽子,以後會不會當皇帝?”


    “別說那麽多了,趕緊的吧,天快黑了。”


    落日霞光,二人一邊抬頭看著漸漸升起的滿天繁星,努力尋找著北極星的方向;一邊在鄉間野路中摸索來摸索去,想要探出一條最為平坦的歸途。


    偶有紫花流螢,追逐婉轉;月出孤鳥,撲簌驚鳴。鄉野間的風貌,便在這樣一種溫柔相待,卻又充滿了未知與希望的薄霧下,漸漸落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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