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天路最終還是沒有走完,哪怕是阡明佑固執地認為這一段路不走完無法達到最佳的效果,也不得不向天象妥協了。


    而且……按照朱尚書話音落後就突然改變的天象來看,反倒更顯得阡如心身負奇冤,如此一來,也到是變相得達到目的了。


    就是不知道這突如其來的暴雪到底是巧合呢,還是真的是天公震怒。


    “哼,天公震怒……若是真的蒼天有眼,我阡家又怎麽會落到如今的地步?難道這老天爺是選擇性眼瞎,隻在事過境遷之後才敢出來冒頭不成?”


    問天路盡頭,三司會審的臨時布台前,吳大夫、薛庭尉、朱尚書依次列席坐於人前,薛庭尉負責問話,吳大夫負責記錄,朱尚書暫時沒有動作,隻是眼神有些陰鬱,一會看向阡如心,一會兒飄到皇城禁衛軍身上,不知道再打什麽主意。


    “堂下所跪何人?”薛庭尉按照章程,神情莊重地問道。


    阡如心費力地挪了挪身子,朝著三位大人的方向磕了個頭。盡管已經暗自服過了藥,可是身上還是疼得要命,腦袋也因流血過多而發暈,一舉一動都極為費力。


    “小女阡如心,乃是……承誌將軍阡正泰的長女。”


    ——嘩!


    就像一桶油撒進熱鍋裏,四下一瞬間就沸騰起來,各種各樣的討論聲簡直快把天空都掀翻了。


    就如同長安城裏所有人都知道阡正安隻有一個獨女一樣,所有人都知道繼元將軍有三個兒子,長子阡正泰有一兒一女,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他這一兒一女在十五年前就被阡家的敵家趁著阡府重喪劫擄殺害了!怎麽會又冒出來一個長女?


    難道是人假冒的?


    可是冒充一個已經完全覆滅的家族後人又有什麽好處?而且這個女子為了給阡家申冤寧願受九十九鞭再加刀山火海之刑,若不是骨肉至親,如何能做到這一步?


    “集中注意力。”在眾人交頭接耳的時候,阡明遠卻死死盯著皇城之上的禁衛軍,神色嚴肅地提醒身邊的親信不要被周圍的議論聲分散了注意力。


    他敢肯定,一定會有人坐不住。


    會審的三位大人對視一眼,目光中皆是疑問和不可置信,最後仍然是由坐在中間的薛庭尉開口問道。


    “據本官所知,承誌將軍的子女皆已在十五年前亡故,那你……”


    阡如心迴憶起已經遙遠的記憶,眼眶通紅。


    她正準備開口講述當年事,卻聽背後傳來一聲急厲的驚唿:“——小心!”


    阡如心下意識地抬起頭,隻見從皇城方向飛來一支利箭,正瞄準她的腦袋!


    阡如心來不及做出反應——就算來得及她的身體也無法支持她再做出任何反應了,隻能呆呆看著箭矢在她眼中迅速放大。


    禁衛軍統領孫將軍一手搭在弓上,一手懸空,正是一副射箭的姿勢,這還沒完,為保險起見,正欲伸手搭上第二根箭。


    “不能再讓這個女人繼續說下去了。”孫將軍很清楚,哪怕今日皇城真的被“叛軍”攻破,他們也還有反攻的機會,但是一旦讓這個不知道從哪裏來的人說出了當年針對阡家的一係列事情真相……失了軍心、失了民心,那大鄭……就完了!


    這個女人,必須要死!


    可是他的第二箭還是沒有來得及射出去,甚至連第一箭也沒有擊中目標。


    一直在防備著他的阡明遠怎麽可能讓他得逞?


    元殊在出聲提醒阡如心的同時就猛得朝箭矢的方向飛了出去,瞪大了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箭矢,終於趕在前一息握住箭身,止住了孫將軍的攻擊。


    而皇城之上,長安城防軍的周將軍也在元殊那一聲怒吼之後迴過神來,他看到孫將軍目露冷光將箭矢再一次對準了阡如心,幾乎是想都不想地出手將他攔了下來。


    “你幹什麽!”攻擊無果的孫將軍朝攔住他的周將軍怒吼道。


    “應該是我問你在幹什麽!”周將軍同樣大聲吼道。“問天鼓下射殺擊鼓人,如此卑劣的行徑你怎麽做得出來?!而且她是要為繼元將軍申冤,身為軍人,我絕對不能看著你對為繼元將軍申冤的人下此黑手!”


    “為繼元將軍申冤?”孫將軍冷哼一聲,眼見錯失良機,看著周將軍的目光也冷冽了下來,他幾乎是咬牙切齒道:“你視繼元將軍為神靈,可是你有沒有想過,若是任由她把話說完,大鄭朝……就完了!同帝陛下對我們恩重如山,你怎麽能看著下麵的賊人竊取了他的江山!”


    周將軍的頭上已經滲出了冷汗,他看著孫將軍眼裏的陰蟄,卻敏銳地察覺到了他話中的古怪。


    “為什麽讓她說完,大鄭的江山就會完?難道……陛下和先帝真的……”


    皇門之下,劫後餘生的阡如心終於開口講述起了十五年前的那段往事。


    “……人人都道湛西戰事緊張,叛軍難以對付。可是誰能想到將祖父困在湛西耗住了他一年又一年,讓他有家不能迴的根本不是什麽叛軍!而是業帝自己圈養的秘密部隊!


    祖父再厲害他也隻是一個普通的軍人,而同帝的秘密部隊不但有著最完備的軍資支撐,甚至還有眾多武林高手為他賣命,肆意殺害我們的士兵如同屠雞宰狗。”


    “……不僅如此,祖父和父親在前線廝殺,業帝派來的副手卻在背後一次又一次地泄露重要消息,讓祖父的計劃一次又一次失敗,讓元家軍一次又一次白白流血、白白犧牲!


    那些都是人命啊!是我們大鄭最英勇無畏,為國為民出力最多、流血最多的英雄的命啊!可是他們卻被自己最信賴的隊友所欺騙,被自己一心效忠願意用性命保護的皇帝陛下親手送到了地獄,連死都死得糊塗!”


    “……幸好元家軍中還有幾人反應過來了其中的陷阱,向遠在長安的三叔秘密送了信,三叔有了一段時間的緩衝,才能布下陣來,偷偷將我們兄妹幾人送走。


    這些年我們在外忍辱偷生,內心的恨意卻從來不曾減少,我每一天都盼望著,盼望著能手刃仇人,為父親、祖父和枉死的元家軍們報仇雪恨!”


    “……可是我沒想到,業帝死了,他的遺誌卻由他的兒子繼承,而同帝江山穩固之後居然就開始對阡家僅剩的三叔動手。”


    “通敵賣國、意圖謀反……”


    “這天下早被我元家軍的鐵騎踏破,試問目之所及哪裏還有敵可以通!哪裏還有國可以賣!我阡家人一手穩固的江山,又為什麽要平白無故地將它打垮?!”


    “……可笑同帝居然用這麽荒唐的理由取了三叔的命。這父子倆一個陰狠狡詐,一個厚顏無恥,全都是狼心狗肺至極!隻因一己私欲就能肆意殘害帝國英雄,若是這樣的人還能穩坐江山,這天底下,哪裏還有什麽公正可言?!”


    阡如心這一番訴冤詞信息量太過龐大,以致她說完之後許久,皇門前都靜得針落可聞,沒有人能想到當年的事情背後居然有著這樣的真相。


    若是真如問天鼓下這個女子所言,豈不是不僅四年前長安令的謀反是冤案,十五年前繼元將軍一家的慘死……豈不是也成了天大的陰謀?!


    一連兩代一國之君如此算計國之重將,甚至陰狠到了一定要斬草除根讓對方家破人亡的地步。這樣的國家,這樣的上位者……怎麽好意思坐擁別人打下的江山!


    周將軍想起今日孫將軍一係列阻止阡如心的動作,布滿了血絲的雙眼狠狠瞪著他聲音嘶啞道:“你知道,你早就知道一切是不是?所以你一直在阻止她,甚至想殺了她?!”


    “是又如何?現在的情景你也看到了,所有人都被她三言兩語蠱惑,若是任由她繼續說下去,陛下怎麽辦?大鄭怎麽辦?!”


    “那是繼元將軍……是元家軍、是整個大鄭最英勇無畏的將士,陛下……怎麽能下得了手啊!”


    周將軍聲音淒厲,而孫將軍卻絲毫不為所動,他用隻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恨恨道:“阡家功高蓋主,百姓眼中隻見將軍不見陛下,長此以往君不君臣不臣,陛下還有什麽威信可言?!掃除這個威脅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


    “威脅?”周將軍閉上了眼睛,腦海裏全是自己小時候到軍中探望父親時,繼元將軍教他騎馬、射箭的音容笑貌。


    繼元將軍說:“虎子,你爹給你取名叫做周虎,是希望你長大之後能有老虎一樣的英勇霸氣,老虎是百獸之王,百獸之王怕馬兒怎麽行?”


    繼元將軍說:“虎子,你聰明、有天分,比我家那幾個小子學東西還快,伯伯早就不想打仗了,這天下終究還是你們這群年輕人的。等過幾年戰事停歇,我就能迴鄉養老了,到時候,你可一定要用自己這一身的本事替伯伯守好大鄭的疆土。”


    繼元將軍說:“虎子,伯伯又要去湛西了,你也大了,終於是長安城防軍的一員了,一定要為國盡忠,保衛好長安,保護好陛下,忠君愛國,做個好兵!”


    繼元將軍還說……


    可是,若是當初教導他要忠君愛國的人竟是被自己信仰和信賴的人害死的……


    他還忠什麽君?愛什麽國?!


    他還保護誰?為誰搏殺?!


    繼元將軍……


    你死的……好冤啊!!!


    **********************************************************


    這一夜長安無人入眠。


    雙方不約而同地暫停了爭戰,以皇城為界分席紮營短暫地安靜下來。


    阡如心白日的話語縈繞在每一個人腦海中,循環往複,深入靈魂。


    進京路上的一幕幕、問天鼓下的一幕幕不斷在長安城裏交叉傳遞,士兵們突然發現,與業帝、同帝這一係列背信棄義殘害忠良趕盡殺絕的舉動相比,就連這一路帶領他們進京的元將軍都比他們更像一個好皇帝。


    隻可惜,元將軍畢竟是同帝的暗衛,想來應比他們更忠心於同帝,也更……師出無名。


    到了下半夜,當幾個將士看到阡明遠滿臉疼惜之色地將白日敲響問天鼓的阡如心扶進休息室之後,他們終於忍耐不住,敲響了阡明遠的帳篷門。


    “元將軍……”平日裏五大三粗的幾個漢子,此時在阡明遠麵前擠成一團,低著頭你看我我看你,就是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說話。


    “怎麽了?”阡明遠放下手中的一張舊地圖,抬頭衝著眾人笑了笑。


    他在江南的時候臉上帶的傷早已經好了,隻是這一路的廝殺都身先士卒,衣襟上沾滿了怎麽用力都無法洗掉的鮮血,身上也重新帶上了更加嚴重的大小傷痕。


    也許是阡明遠柔和的態度給了他們勇氣,幾個漢子中站在中間的那個終於在兩邊人的推擠之下往前邁了一小步。


    他低著頭道:“將軍……我……我們都知道您對我們好,黃河渡口那一夜您不顧自己的安危也要救我們這些無用之人,您也有本事,總能在山窮水盡的時候找到辦法,給我們希望,這一路兄弟們能跟著您,很快樂,也很榮幸。”也許是阡明遠的溫和注視給了他力量,也或許是萬事開頭難,開口之後再繼續往下說就容易多了,他慢慢抬起了頭,神色誠懇。“可是將軍,我們真的沒有辦法再說服自己跟您一起去……救駕了。開元大將軍、繼元將軍一家是我們當兵的人心中的神靈,兩代皇帝那樣處心積慮地對付兩位將軍,我們……我們實在是……”


    他又低下了頭,似乎是覺得後麵的話讓人難以啟齒。


    可是出乎他意料的事,元將軍在聽完他的話之後並沒有責罵,也沒有訓斥,隻是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才問道。


    “這是……你自己的想法還是……?”


    先前說話的士兵鬆了口氣,忙道:“是我自己的想法,也是大家夥的想法。不瞞將軍說,在還沒到長安城的時候兄弟們就在犯嘀咕了,隻是大夥感激您、佩服您,所以才一直沒有說這件事。可是今天阡姑娘說的事情……我們實在是忍不住了!將軍,說句大逆不道的話,這樣的皇帝我們不想救,也不敢救啊!讓我們給他賣命,我們寧願……”他咬了咬牙,“我寧願迴去就脫了這身兵服,迴老家種一輩子地!”


    “是啊,將軍!這樣的主子也不值得您這樣的人物效忠啊!”其他幾個將士也附和道。


    阡明遠聽了他們的話又沉默了很長時間,才在眾人有些擔心的目光下重新開了口。


    “石大,你將兄弟們都叫到一起來吧,我有些事情想跟你們說。”


    “是!將軍!”石大精神一震,以為元將軍終於想通了,也要停下千裏救駕這件事了,沒有發覺阡明遠複雜的神情,兄弟幾個興衝衝地交換了一個眼神,出去喊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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