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木所製的房內,伍無鬱坐在榻邊,用熱巾擦了擦臉,接過恭年遞來的醒酒湯一飲而盡,這才長舒一口氣。


    昏暗燭火搖曳,程伯安端坐在凳上,看著麵前的伍無鬱,眼中敬服更甚。


    將醒酒湯碗遞給恭年,伍無鬱這才看向他,“程大人,說吧。那十八天將,有何辛秘?”


    眉目一肅,程伯安深吸一口氣,沉聲開口,“迴侯爺,據下官猜測,那十八個最大的匪寨,其實都在十八個劍南最為肥沃的礦藏之地!


    他們名為嘯聚山林,實則在日夜不休,挖取礦石!”


    雙瞳一縮,伍無鬱前傾身軀,沉吟片刻後,擰眉道:“猜測?你的猜測?!”


    麵露苦澀,程伯安搖頭歎氣道:“因為下官,畢竟手下無人,隻親眼去看過其中的三個,其他的,著實無力去探究了。但根據下官推斷,應是差不離。”


    聽到這話,伍無鬱沉默了。


    若按照這程伯安所說,他果真孑然一身的話,那他怎能去探查三個天將駐守的匪寨,還親眼所見呢?


    他有這個能力嗎?


    這話是真是假,他伍無鬱,不敢相信。


    見他沉默,程伯安似是猜到什麽,於是自嘲一笑,隨即站起身,當著他的麵,開始寬衣解帶。


    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但伍無鬱還是沒有出聲阻止。


    隻見程伯安褪盡上衫後,燭火映照在他那瘦骨嶙峋的軀體,一道道縱橫交錯的疤痕,便顯露其上!


    低垂著頭,他橫走一步,然後後轉。


    那是一副怎樣的脊背啊!


    烏黑之色的圓點,突出他的脊骨,鞭痕之上,再添累傷。縱橫交錯,密密麻麻,說出去誰敢相信?這堂堂國朝縣令之軀,竟比奴隸還要來得悲慘。


    背對伍無鬱,程伯安雙眼無神地望著麵前桌案上的燭光,平靜開口,“挖礦,是要人的。他們威逼利誘,強征豪奪,礦藏附近之地,已然是荒無人煙。


    下官扮作難民,被其捉住,然後……嗬嗬……


    為何下官能知道?因為我十指的血,染過那些石頭!


    進去,再活著逃出來,無異於九死一生。這九死一生,下官經曆了三次!”


    轉迴身軀,他望著一臉震驚地伍無鬱,“多少年了?他們該逼死多少百姓啊?礦有盡時,然其貪欲,無止境……”


    張嘴欲言,可觸及程伯安悲涼的眸子,伍無鬱卻是半個字都說不出口。


    常以能說會道自居,什麽陛下,什麽閣臣,他都能與其談天說地。


    可到了現在,看著這小小的縣令,他卻是像啞巴一樣,不知如何發言,如何鼓舌……


    撲通一聲!


    程伯安赤膊上身,跪在伍無鬱麵前,哽咽著,卻萬分鏗鏘有力,“欽差大人!下官土卷縣令程伯安,要告劍南道節度使沐承安沐氏全族,及其麾下官吏黨羽!


    其罪一,蓄意養匪,擁兵自重。致使劍南大地,處處匪患。


    其罪二,欺上瞞下,蒙蔽朝廷。將次等礦石記錄在冊上貢,而將優質之礦藏,用以私用,其心可誅。


    其罪三,結黨營私,囂張跋扈。使其劍南之地,隻聞有沐家,而不知有陛下,而不知有朝廷。


    其罪四,不顧民生,不恤民情。劍南處處皆白骨,百姓無望,生存甚艱。縱使無災無荒之年月,也要賣兒賣女。


    其罪五,私通異族,心懷不軌。節度使府邸,常有南詔等他國之人,為其坐上賓客。沐氏更與南詔國王室,兩相姻親而不告知與朝廷。


    其罪六,濫用私刑,殘忍嗜殺。上至沐氏子弟,下至其養山匪,常以刀割十六法等殘忍酷刑,用之與無辜百姓身上取樂。


    其罪七,豪取強奪,無視國法。劍南窮困,然偌大之一道,竟無一富足之家否?然也!富足之家有,然若有富足人家不與其等同流合汙,則其家財,其妻女,便要被其強征奪去。


    言有盡,然其惡無止!當真是罄竹難書其罪,窮墨難盡其惡行。


    下官代劍南道,身處水深火熱之中的百姓,向欽差大人,求個公道,求個清平!”


    一通說罷,程伯安大禮而拜,三聲叩首,血染石磚。


    這段話,這七大罪,聲微,卻讓伍無鬱,震耳欲聾。


    五指死死攥著衣衫,他望著麵前男子的身軀,凝噎好久,才沙啞道:“此七大罪,任取其一,這一幹人等,萬死不足贖其罪。


    然程大人可知,欲要其一死,都萬難?”


    直起身軀,程伯額頭血染灰土,望著伍無鬱,竟是笑了笑,“這話,若非侯爺您當麵,下官便要帶入棺材裏了。


    下官有向聖之心,可其力,甚微,甚弱。我有自知之明,憑我一己之力,此生難許劍南百姓清平。


    但現在,侯爺您來了。您的事跡,您的戰功,天下傳唱。侯爺,您是有本事的,下官庸碌之人,願追隨於您。


    莫說一屆殘軀,隻要讓劍南百姓得見清平,下官何懼一死乎?”


    聞此,伍無鬱站起身來,想要上前,卻忘了腿腳不便。


    一個趔趄,險些跌倒,還好被恭年扶住,他站穩後,一步步上前,彎身將程伯安扶起來,雙手攥著他那傷痕累累的胳膊,“本侯伍無鬱,誓與爾聽,此身若還在劍南,此身若不死於劍南,定要青天換明日,定要百姓見清平!”


    說著,他扭頭看向恭年,“取紙筆來,請程大人將狀告之七罪,盡數書寫下來。”


    “何須紙筆?”程伯安哈哈一笑,隨即撿起地上的官服,細細撫摸一陣,喃喃道:“國朝縣令服,多年相伴,今日當以你為刃,劍指諸邪!”


    聲音越來越清晰,眼神越來越堅定,隨著最後一字出口,隻見其雙手用力,呲啦一聲,這官服,便被扯破。


    很快,一塊布料被攤在桌案,隻見程伯安雙眼一凝,大力咬破手指,塗以血字而書!


    片刻後,當這份以官服為紙,以其血所書的狀子完成後,程伯安也已然是臉色慘白。


    恭年快步上前,為其塗抹準備好的藥膏。


    而伍無鬱則上前,伸手撫摸著這份狀子,喃喃出聲,“此物,含大義,藏大勇,有無窮之誌,有浩然正氣,可流傳千古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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