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一個19歲的小夥子,對生活、未來充滿了諸多美妙的幻想的人來說,自從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起,每天都傻忽忽的笑著。特別是從一個小縣城考取自認為是最高學府的時候,我每天都急切的收拾行囊,偶爾也去離家不遠的漢江邊大吼幾嗓子,扔掉一切大學前辛苦繁重的學習壓迫。我感覺自己從四麵黑牆壓迫的空間裏一下子逃了出來。

    至少我歡快的想,我自由了。

    這自由裏當然也包括我對愛情的幻想,這是我這個年齡的人再期望不過的事情了。

    我總感到自己愈發厚重的身體澎湃著巨大的能量,總要釋放些什麽。再說我已經闖五關斬六將考上大學了,美好生活的曙光似乎已在眼前,而美好生活,自然要有愛情。

    以前,所有愛的萌芽都在要考上大學的威壓下死掉了,青春期的躁熱萌動也被老師極嚴厲的警告剿滅:現在有些人談戀愛,都是胡扯,有那份激情好好讀你的書,考上大學談一百個都行。若被我們發現,全部開除。

    老師說的挺嚇人,不過,真有幾對高二或高三談戀愛的不是被分開班級,就是被叫家長來,通過雙方施壓分開兩人。倒沒聽說開除誰。不過這也夠慘的了,搞的大家都知道,他們也象犯了罪,成為大家不能學習的榜樣。

    這樣說來,我還是個聽老師話的孩子,真沒有過早戀。其實那時也偷偷喜歡鄰班的一個女生。她還真漂亮,十六七歲的年齡在路過我時,散發的女孩的青春氣息,可以一直把我醉倒。學校搞運動會的時候,我就喜歡看她穿運動短褲參加長跑的樣子,她的身材真好,對我來說看著就是享受。但我一看見她,臉一下就紅了,走路也戰戰兢兢,生怕哪一步走錯,想趕快逃掉。你說也奇怪,喜歡人家卻又怕見到她,卻總一個人偷偷的想象她的美好。

    我還收到過兩個女孩的的情書。有一個就是我們自己班的,長的還挺好,我們也很熟。有一天晚自習下課,她把我叫到一邊,偷偷給了我一封信,說你看看吧,便扭頭就跑了。我迴去一看,裏麵說她怎麽怎麽和我在一起就感到很快樂,一離開我,就很惆悵,總想見到我之類的話,最後是我喜歡你。我記得那晚自己一直睡不好,不知怎麽辦是好。我和她雖然熟,但還沒那種感覺,我有點害怕。過了幾天我都不敢和她說話,她見到我也躲著我。最後我給她了一封信,說現在學習重要,怎麽怎麽要考大學,我們還是朋友,學校紀律怎麽怎麽嚴,謝謝你的喜歡等等。我們後來居然很少說話了,很多時候在一起很不自然。還有一封情書,托別人偷偷送給我的。那個女孩我不認識,下一屆的,說在學校的一次五四書畫展中,看到我給別人解說畫的樣子很喜歡我,覺得我跟別人不一樣,很有藝術氣質等等。我迴避了過去,到最後也不知那女孩什麽樣。

    但老師說的到大學談一百個都行,卻讓我充滿了美好的憧憬。是啊,現在努力點,將來什麽都會有的。

    我當時還想,這些老師也夠壞的,生生分開熱戀中的兩人,真有點反人性,反生理,反自由。

    但現在想起來,我還是要感謝這些老師,至少我的人生路從此不同,在這條路上,我遇到了我要遇到的人。

    1996年的秋天,我興高采烈的到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報到。

    一切注冊完畢,卻聽說大一不在北京本校讀,要到什麽離北京不遠的一個河北的小縣城。一直興奮的心有一點涼涼的。

    我後來才知道這其中的原委。我們學校給自己定了一個宏大的目標,說要建成一個世界上一流的綜合設計大學。因我們學校歸輕工部管,而在河北那個小縣城,有輕工部的一個幹部管理學院,我們就把它並了過來,作為我們學校的基礎學科基地。我們作為第一批新生就進駐了過去,要在那裏呆上一年。

    第二天,我們新生被十幾輛大巴拉到那個小縣城。這一天正好下著小雨,迷迷茫茫的,北方的天氣在這時已顯得陰冷。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上,除了剛上車和旁邊的新同學聊了幾句,就一直看外麵下的雨。車輪碾起的水的聲音,在我聽來都是些美妙的歌聲,卻有些淡淡的感傷。外麵的一切都是陌生的,騎自行車的人飛快在身後閃過。

    到了小縣城我們才知道,學校還不在這。我們的車隊就象迷失了方向的老馬,在華北平原廣袤的大地上左轉右拐,隻有兩邊高高的白楊急速的後退。我不知道自己被拉到了哪裏。

    車隊突然慢了下來,大家爭先恐後的向車前方看去。我有點迷迷糊糊,順著大家的目光看去。在一片田地和不知道什麽果樹的中間,有一條長長的用紅磚砌起的牆。我們的車順著這牆走了許久,開進了一個大門。

    這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個監獄。

    這的確算是個監獄。還在鬧文革的時候,這是輕工部的“五七”幹校。很多年輕的,老的或學者,或幹部都犯了“錯”,送到這勞動改造。幹校旁的地都是他們在河邊的灘塗上一點點開墾出來的。他們還在幹校旁種了許多的梨樹,桃樹。

    在幹校北邊是大堤,大堤裏麵便是永定河。永定河兩邊的大堤相距甚遠,真正有水的河道很窄很淺,幾乎沒什麽水,整個大堤裏更象一片大的草原,還有被開墾出來的田地、果林。有附近村子裏的牛三三兩兩的散在遠處吃草,並沒有老農照看。這便是一個自由的天地。我順著一條幾乎看不到的小路去河邊時,茂密的野草有半人多高,總會有些不知名的小鳥突然飛出草叢,叫著飛到遠處。河水很清亮,能看到一些小魚在裏麵遊動。我還可以脫下鞋子,挽起褲腿走到河對麵,有些涼意的水從腿間穿過,很是舒服。我後來問當地人,為什麽永定河才這麽少的水,他們告訴我是上遊修了水壩,把本來就不多的水攔住了。在西邊不遠處,是一個村子,現在這些大堤裏外的田地和果林全都給了他們了。

    我後來每次走進田裏或果林的時候,總感覺到那些人不停的在勞動,在贖救自己的“錯誤”。他們的聲音能依稀穿透時空到我的耳膜來。大家後來也聽在門口開小飯店的人說,那時侯這兒有好些人都自殺了,都被埋在了果林的樹下了。搞的許多女生晚上都不敢到院子外麵去。

    我自然是不怕的,多少年的事了,即使是真的,他們的軀體也早化成果樹上鬱綠的葉子,或田間地頭美麗的小花了。

    而那個時代的事事非非,我也清楚的很,也為他們冤屈。

    說實話,這裏的環境真是不錯,有點世外桃園的感覺。

    十月中旬,北方的秋很深了。院子裏的白楊樹葉子幾天裏都黃了,有幾天的風很大,落葉滿地都是,我踩上去響響的,象多年前的一段歌聲。

    外麵的果樹也紛紛的落了葉子。我有幾次走進去,還能從有些枝頭上找到一些被摘剩下的水果。我隻把皮在衣服上一抹,就啃了起來。這些被遺忘的水果在秋風中風幹了一些水分,咬起來就愈發的甜了。

    我聽了父母的話:上了大學,不要以為到了終點,那其實是起點。你還要好好讀書,學專業。別和別人比吃比穿,在學校裏多和人交往,弄好人際關係,還要……

    是,是,是,我當時極力的向他們點頭。

    於是,我專心的學文化課,專心深造我們專業的基礎課。在大一,我們的基礎課是素描,色彩,雕塑等等。天氣不錯的時候,周末我還提著我的油畫箱,走出院子,在果林裏畫姿態各異的果樹,在大堤上畫還沒落葉的大柳樹,還跑到村子裏畫農家的磨,畫臥在草垛旁不斷來迴磨著嘴巴的黃牛。

    每次寫生迴來,我還要在我的隨記本上寫一些感想,小散文,還有詩。

    我是挺喜歡寫詩的。高中時,在緊張和鬱悶中間,我也會抽時間寫點詩。在詩的精練,無序,海闊天空的想象中表達情緒,我的喜怒哀樂就象一條激流中洄遊的魚,躍過浪花,躲過石頭,一直追尋到我思緒的源頭。

    那是快樂的。

    我想起我的愛情來。

    關於我的愛情的起源,或者說怎樣遇到我的第一位女朋友,我曾有過幾種假設。

    第一,這個深秋的某個周末。這天風又吹的厲害。天是無比的晴朗,藍的很澈,但讓人感到更加寒冷。下午兩點多,我從外麵提著油畫箱漫步的走進校園,頭發被風吹的亂糟糟的。在通往教室的一條很長的路上,兩邊老楊樹不停的飄落剩下不多的金黃的葉子。那些葉子就象精靈,忽上忽下,忽快忽慢,在空中畫著各種各樣的軌跡。也不知為什麽,今天下午,路上出奇的人少。所以整個場景空蕩蕩,充滿著感傷,落寞的氣氛。你從路的對麵緩緩走來,若有思緒。你是美麗的。一身米色中長呢子外套,掩飾不住你勻稱豐滿的身材。暗紅色的圍巾在風中和你吹散的長發一起舞動。當我佇足深情望著你的時候,你也停了下來,望著我。你的眼眸是溫情的,嘴角微微的抿著。這次,我並沒有害羞,我的眼神始終迎接著你的目光。周圍除了風吹起落葉的沙沙的聲響,一切是那樣的安靜。我體會到了一見鍾情的感覺。我竟慢慢走到你身邊,說:你能陪我一起走走嗎,你的眼神很溫暖。

    這種情況難度很大,恐怕很難實現。但這夠浪漫,夠讓人心醉了。

    第二,中午去食堂,打完飯想迴寢室去吃。在剛拐過食堂的一個角落,你從另一麵飛快跑來。當看到我的時候,你已刹不住,一下把我撞倒在地。滿盒的飯菜倒了我一身,手也擦了許多傷痕。你把兩隻手捂在嘴邊,竟然也不扶我起來,然後拚命向我道著對不起對不起。我剛想起身罵你,可你真誠溫柔的歉意聲讓我咽下話去。你留著齊耳整齊的短發,有俊俏可愛的臉形,兩隻大眼睛美麗動人。當時我總想著你象什麽明星來著,卻總也想不起來。我還是顯得一臉的不高興,說沒事,帶著滿身的飯菜迴去了。第二天,去階梯教室上公共課,找了一個偏僻的地方坐了下來,剛拿出書,你輕輕走過來,在我身邊的空位坐了下來。我還以為是巧合,又和你碰上了,你卻說看到了我就過來了。你又說著對不起,然後問我手上的傷怎樣了。我卻突然一下子靦腆起來,說沒事了。就這樣我們坐在一起上完了一節課,兩人竟沒多問點什麽。以後每次上這個課,你總是坐到我身旁來,兩人漸漸熟了起來。有一天,你遞給我一個紙條:你相信緣分嗎,我想你就是我的緣分。我扭頭看著你美麗的眼睛,幸福的笑了。

    這種機會應該挺多吧,以後,就應該打了飯迴寢室吃,到拐角的時候,突然拐過去。

    第三,周末,和同學一起去學校附近的小縣城玩。剛吃過飯,在經過小縣城繁華的中心商場時,突然聽到有人大喊:搶東西了,搶東西了。一個人飛快跑出人群,左突又閃。一個女子也跑了出來,滿臉驚恐,大喊大叫:搶東西了。這時,有些善良勇敢的人開始追起這個人來。我和同學們也拚命跑上去,大喊:抓住他。追趕的人越來越多,終於將這個壞人包圍其中。這人見勢不妙,突然從腰間抽出一把匕首,窮兇極惡的大喊:讓開,都他媽讓開,惹老子發飆一刀捅死你。勇敢的人們下意識的後退了一步。他在中間,大家在四周,僵持起來。我想這時候,勇敢的人們心理都有點發怵了,都有點猶豫不決。突然,在壞人叫囂之際,一位翩翩少年飛身而起,一腳直衝壞人過去,壞人也不是孬種,居然閃過去了,迴手就是一刀,少年側身一閃,叭叭兩掌,直擊壞人背部,壞人踉蹌一下,居然沒摔到,迴身一腿橫掃,少年一躍而起,兩臂如蒼鷹展翅。此刻時間突然慢下來,少年在空中目光犀利,一臉正氣如劍。這時候,也隻聽秋風颯颯,落葉紛飛起舞,空氣中殺氣迴蕩。時間突然加快,少年落地一刹那,飛起一腳,正中壞人胸部。這一腳,如萬錘齊發,將壞人踢出數米,人們紛紛躲閃,壞人重重摔在地上,口吐鮮血,無起身之力。我終於將他踢到。這時,警笛聲聲,警察趕到。周圍群眾也開始熱烈鼓掌。第二天,學校領導喜形於色的叫出我:你是英雄了,你做出這樣的事我們為你驕傲,這和學校的辛勤培養是分不開的。對了,縣長和她女兒感謝你來了,快去校長會議室。縣長和女兒?一進校長會議室,氣勢將我嚇壞了,一屋子人。校長和學校領導一撥,那些縣裏什麽四大家子領導一大撥。我坐定之後,中間一大腹便便者說了:小夥子很勇敢嘛,打倒了惡人,幫我女兒要迴了提包,也為我們縣城鋤去了壞人,我代表我女兒,代表全縣多少多少人民向你表示感謝,你不愧為新時代黨培養下的優秀大學生啊雲雲雲雲……我沒聽進去什麽,隻是老覺得那個女兒在不時的往我這邊看,當我看過去時,她馬上略顯羞澀的將目光下垂。我這時才發現,她十八九歲的樣子,是個清秀可人的女孩,和昨天看到的驚恐萬分,滿臉哭像的她判若兩人。縣長講了多長時間我不知道,然後是校長雲雲,縣裏公安局長雲雲,其他各種領導雲雲。走的時候,大家都相互寒暄著,我偶爾一瞥,她始終羞澀的目光又馬上轉開。我知道,一段少女心中的大英雄和英雄眼中美麗少女的故事不可避免了。

    這個假設每次想起來心裏都美滋滋的,覺得自己特男人,但自己的手腳功夫差了點,這種事情最好別遇到的罷。

    這年的最後一天,從下午三點多開始,一直陰沉了幾天的雲下起了鵝毛大雪。這雪花真夠大的,相互黏在一起,越聚越大,紛紛揚揚的從空中落下。這也是我迄今為止見過的最大的一場雪。我相當興奮,穿上自己最厚的衣服,圍上帶著米黃色小方格的圍巾,衝進雪裏,仰著頭,嘴張的大大的,讓雪花融化在我的舌間。

    我穿過在雪中虛無飄渺的果園,翻過大堤,朝永定河寬闊的河灘走去。一切白茫茫,天

    上,地上。大雪掩蓋了一切,我分辨不出方向,一直朝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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