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秀麵對著案上幾乎沒有動過的飯菜,眉頭緊鎖。


    他最擔心的局麵出現了。


    以劉秀原本的估計,劉鈺出太行山後一直在打勝仗,銳氣正盛,一定會乘勢南下,與他當麵對陣。


    這正是劉秀最樂於見到的局麵。


    劉秀相信,以他這支軍隊的戰鬥力,由他親自指揮,幾乎可以戰勝任何對手。雖然劉鈺手下是新勝之兵,但劉秀自信自己獲勝的可能要超過對方,他有五成,不,他有六成至七成的把握能在野戰中擊敗劉鈺,運氣好的話,直接把建世皇帝收拾了,那麽天下的局勢會瞬間逆轉。即使劉鈺逃脫,劉秀也將以一場大勝宣示自己的實力,將劉鈺趕迴太原,穩定河北的形勢。


    劉秀錯判了劉鈺,他沒有想到,這個放牛小子這麽年輕,竟然行事如此老成,在勢如破竹的情況還能保持足夠的清醒,不被一時的勝利所迷惑。他選擇了最穩妥的方式:就這麽老老實實地守城,不主動出擊,等著劉秀來攻城。


    這種局麵是劉秀不想麵對的,但是也不算太差,如果他能借著初來的士氣一舉攻下真定城,依然可以占據主動。


    可他並沒有一鼓作氣取得勝利,反而頓兵於堅城之下。攻城是一個相當折磨人的事情,一旦進攻不利,戰損加大,士兵們便會開始害怕,士氣不可避免地下降,將士們對於破城的信心不像剛來時那麽足了。麵對著冷冰冰的城牆,所有人都覺得束手無策。


    這是一個非常不好的苗頭。


    但這還不是最可怕的,相對於當麵的敵人,更讓劉秀憂心的是背後的敵人,是他的大後方,那裏隨時可能變成前線。


    劉鈺在邯鄲漢的地盤上出沒,對於河北的震動極大。雪中送炭的人鳳毛麟角,袖手觀望的人占據大多數,一旦劉秀表現出虛弱,不知有多少人準備落井下石,趁著劉鈺的勢,在劉秀的背後狠狠地插上一刀。


    那些暗中蟄伏的勢力正在蠢蠢欲動,他們等待的隻是一個機會。隻要劉鈺在河北呆一天,劉秀的背後便會增加一分危險,他後方反對勢力便會增強一分。不一定什麽時候,危險會集中爆發,那時整個河北都會亂,劉秀的江山會很快分崩離析。


    進,攻城不利,退,坐而待斃。


    這樣的難局劉秀不是第一次遇到,但是他卻第一次感到如此無能為力,他找不到扭轉局勢的破局點,從而陷入一種類似絕望的情緒。


    看到皇帝如此煩惱,在一旁侍立的陰躬開口說道:“陛下,我軍四麵合圍,敵軍無路可逃,必定抱著魚死網破的心思,拚死一戰。兵法有雲:圍師必闕。陛下何不留下一處缺口,給敵軍以生的希望,動搖他守城的意誌?”


    年輕人都喜歡戰陣之事,陰躬也不例外,他每天苦讀兵書,就希望在戰場上建功立業,但是一直沒有這樣的機會,如今他好不容易跟隨皇帝親征,卻不能自統一軍,心裏不太服氣。又眼見著大軍攻城受挫,心道:“原來昆陽戰神也有束手無策的時候,陛下恐怕並不像人們傳言的那麽善戰。”


    陰躬心中暗暗地對劉秀有些不以為然,更是遺憾自己生得太晚,若是輪到他參加昆陽大戰,興許比眼前的皇帝表現更好,那時名揚天下的英雄就是他陰躬了。


    聽到陰躬出言獻計,劉秀抬頭看了他一眼,麵上的憂慮已然收起,恢複了平日的鎮定,他說道:“依你看要撤哪一麵的圍呢?”


    陰躬見皇帝詢問,臉上頓時浮現出掩飾不住的興奮,“迴陛下,臣以為應撤城西之圍,真定以西如今已落入敵手,一旦他們見我軍撤圍,必定會突圍而走,與西部之敵會合,我軍卻在城西埋伏,待其出城,兵馬齊出,將其全殲。”


    劉秀嘴微微一撇,心裏暗罵這小子愚蠢,這陰家的後生不過是紙上談兵的趙括。


    一般來說,圍三闕一、虛留生路是極其有效的攻城謀略,但是有一個前提,那就是在進攻方強大的壓力下,城中之敵居於下風,確實有破城之虞。心中恐懼,才能忙於逃遁,見到一條生路,便急著逃脫。可是如今真定城可說是固若金湯,劉秀並沒有占據優勢,相反,城中兵強馬壯,士氣很高,劉鈺恐怕要拚命壓製著將士們出城決戰的心思。在這種情況下,他怎麽會逃跑呢?


    不過,陰躬這一點想對了,隻要劉鈺呆在城裏,就不會被打敗,隻有讓他離了那四麵城牆,劉秀才有機會打敗他。


    想到這,劉秀說道:“圍三闕一不濟事,要撤圍就全撤,這城,不攻了!”


    第二天一大早,城中守軍驚奇地發現,城外的守軍少了許多,而剩下的兵馬也忙忙碌碌的,正在準備撤退。


    戰旗被卷起,營帳被拆除,攻城的器械也一個個被拆除,看這個樣子,難道劉秀要撤軍?


    等到後半晌,敵軍果然開始撤退。以王猛為首的將領們興衝衝地來找皇帝,紛紛請戰道:“陛下,敵軍正在撤退,城外亂糟糟的,陛下,劉秀要跑了!臣請陛下允臣出城追擊!”


    劉鈺望著他的將軍們,麵色平靜無波,什麽也沒說。


    將領們著急了,“陛下,這樣的好機會難尋啊,請陛下速速下旨,莫讓敵軍跑掉!”


    劉鈺突然站了起來,迴手抽出了腰間的戰刀,那曾經是樊崇不離身的寶刀,指控著千軍萬馬走向勝利的圖騰。劉鈺將刀高高舉起,用力向著麵前的書案斬落。


    “嚓”的一聲,書案一角應聲而落,這柄寶刀依舊是鋒銳無比。


    劉鈺說道:“有敢再言出擊者,與此案同!”


    將軍們都愣了,一個個緊閉著嘴,不敢出聲,心裏卻都不服氣。他們不知陛下為何會如此懼怕劉秀,就連敵軍撤退都不敢出去追擊。


    劉鈺卻沒有解釋原因,他知道在這種群情激昂的時候,什麽勸說都沒有用,隻有用鐵一般的軍令來讓他們畏懼。


    他將刀收了,又說道:“傳旨各城,一律不準出城迎戰,讓他們都老老實實地呆在城裏守著,誰敢出去,以抗旨論處!”


    將軍們垂頭喪氣地出了大帳,心裏都覺得憋屈難受,死守在城裏不出,那不成了縮頭烏龜了嗎?畏敵至此,不是讓劉秀更囂張了嗎?


    班登也同樣不理解,但是看著皇帝一臉的嚴肅,一向出言無忌的他也不敢開口詢問。直到夜裏,城外敵軍已走得幹幹淨淨,班登見皇帝又開始說笑,才小心地問道:“陛下,劉秀自覺不敵退走,正是背後掩殺的大好機會,陛下為何還要避戰呢?”


    “因為朕不想給劉秀任何翻盤的機會。”劉鈺平靜地說道:“守城,穩勝。出城追擊,或許勝,或許敗。以朕看來,敗的機率更大,因為這可能是劉秀引我軍出擊的陷阱!”


    “陛下,這,您是不是想得有點多了?劉秀攻不動,自然就要撤軍,能有什麽陷阱?”


    “越看著像機會,越可能是陷阱。劉秀為人嚴謹,用兵如神,想抓他的破綻難上加難,他會留下這麽明顯的破綻?兵者,國之大事,萬不可心存僥幸。不管什麽時候,都不能低估對手,何況這個對手是劉秀!”


    劉鈺並不能肯定這是劉秀的陷阱,但是有一條穩穩的勝利之路擺在麵前,他絕不肯冒險去嚐試別的方式。他劉鈺用兵不如劉秀,可是笨人有笨法子,他隻要拖死劉秀就可以了,雖然不夠漂亮,但是簡單有效。


    能取得勝利的法子不管看起來多麽笨拙,都是好法子。


    就這樣,他們眼睜睜地看著城外大軍退去,卻沒有出城半步。


    劉秀一走,劉鈺恢複了每天吃了睡、睡了吃的狀態,每天直到日上三竿才起,也不見人,也不理事,變成了一個徹底的宅男。


    這種情況持續了三天。他的將軍們個個急得要死,每天輪流去向皇帝請戰,可是卻都得不到接見,個個憋屈得要命。


    “就算不追殺劉秀,也該像以前一樣,派兵四處略地啊,怎麽就什麽都不做了呢?”王猛在城頭來迴踱步,鬱悶萬分。


    突然,身邊的士兵喊道:“將軍你看,有兵馬來了!”


    王猛抬頭看去,見遠遠地旌旗蔽日,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地殺了過來,隱隱可見皇帝的大纛。


    劉秀又迴來了。


    劉秀撤軍之後,並未走遠,而是親率精兵埋伏在真定以南四十裏的密林之中。如果劉鈺來追趕,必定要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可是他等了幾天,連一個追兵的影子都沒等到,劉秀心裏暗罵:“放牛小子真是個滾刀肉!”可是隻要劉鈺不出城,他還真就拿他沒法子。


    攻城不克,誘敵不成,劉秀隻好再次調整戰略,他將兵馬分為兩支,一支交給了臧宮,命他率大軍西進,直撲土門關,試圖切斷井陘,從根本上斷了劉鈺的歸路,而他自己則帶著另一支兵馬迴到真定城下。


    劉秀立馬於大纛之下,以手中長矛指著真定城頭,說道:“去,向城上喊話:天下紛爭久矣,百姓不得安居,皆因朕與劉鈺。讓放牛小子出來,朕就以這手中的長矛,與他一決雌雄,以我二人之間的勝負,決定天下的歸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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