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叛大軍的歸來受到了極其隆重的接待,皇帝親自率百官出城相迎,主要不是迎接劉俠卿,而是迎接左大司馬逄安。長安城內外一時素服遍地,哀樂震天。


    以樊崇為首,赤眉一係將領都全身縞素,出城相迎,拜倒在地,痛哭流涕,整座城池被悲哀的氣氛所籠罩。


    皇帝給予逄安極高的禮遇,親自為其治喪,表其功勞,以其長子逄成襲其爵位,並封其次子逄率為列侯。


    皇帝將逄安出走的鍋背了起來,既沒有違背國家法度,又能給逄安功臣待遇,讓朝中各派都能說得過去,算是將這件事情圓滿解決了。


    對於叛賊一黨,交有司詳加審訊,殺是肯定要殺一批的,謀反向來是可以殺得血流成河的大案,但是劉鈺為了維持穩定,也是看著逄安拚死相救的麵子,殺戮並不算重,已經算是從輕處理了。


    一場可能震動朝局擴散全國的叛亂就這樣平息下來,看起來好像人人都滿意,方麵方麵都能接受,但是世上哪有萬全的事情,什麽時候都有人倒黴。


    太傅劉俠卿就是這麽一位倒黴蛋。他平叛有功,本來是凱旋歸來,沒想到被自己的夫人趕了出來,已經無家可歸了。


    這一次平叛,因為劉俠卿處置得當,讓上林苑的事態迅速平定,皇帝以逄安為首功,以劉俠卿為次功,為他益封了一千戶。


    按理說老劉春風得意,立了功多了封地,應該是件好事,可是因為沒有攔住大舅子,讓他丟了性命,迴家後被夫人逄英大罵一通,據說還上了手,把老劉臉上撓得一條一道的,醜臉上全是血跡。


    就這樣,劉俠卿還是沒生氣,隻是低聲下氣地懇求,畢竟人家死了兄長,劉夫人心中難過,老劉不能跟她一般見識。可是等到劉夫人拎著菜刀向他衝過來的時候,劉俠卿挺不住了,嚇得掉頭就跑,一口氣跑到自己的幹兒子錢有的酒苑去了。


    酒都尉錢有如今事業幹大了,鋪開了好大的一攤子。他剛到長安時,全國都缺糧缺錢,沒有多少糧給他釀酒,皇帝隻批給他一座偏僻的小院落,讓他研發高度酒。如今全國的屯田早就搞起來了,每年上繳皇糧幾千萬石,不僅能夠供應軍需,而且能將國家倉庫裝滿,有的是餘糧用來釀酒。


    長安酒都尉治所早已今非昔比,已從一個小偏院發展成了一大片,占地數十頃,裏麵糧食堆成了山,酒具到處都是,產品也花樣翻新,各種度數的酒,不同原料的酒層出不窮,全長安的人都知道酒都尉釀的酒都是好酒,爭相購買。


    因為糧食充足,如今民間的釀酒也已經開放,皇帝並沒有實行酒專賣,百姓可以自釀自飲。但是高度酒這一塊卻實實在在是皇帝自己的買賣,因為民間沒有釀造高度酒的技術,自己釀不出來,隻好捏著鼻子任人宰割,以高價從酒都尉手中購買。


    高度酒的價格貴得嚇人,比之普通酒貴了幾十倍上百倍不止,但是卻仍然供不應求,因為這是壟斷經營,獨此一家,別無分號。


    長安的權貴們早就被高度酒養刁了嘴,再喝普通酒就覺得淡而無味,而一般的富戶也是以飲高度酒為時尚,一時之間,喝高度酒竟成了身份的象征,請客時要不拿出點高度酒,客人便會麵露不屑,主人都覺得臉上無光。


    這使高度酒這一塊的收入大得嚇人,皇帝是樂見其成的。他最喜歡的是薅富戶的羊毛,開發各種高端產品,窮人用不起,專供富人享用,掙迴錢來補充皇帝的內庫。


    作為皇帝最掙錢的一塊產業,高度酒的大管家,錢有這幾年順風順水,他在長安廚門之外起了一座高門大宅,人稱錢宅。但是這宅子經常是空的,因為錢有忙得幾乎沒空迴家,他娘錢婆是尚衣庫副總管,也每天在尚衣庫中忙碌,兩個主人都不在家,那麽豪華的宅院幾乎隻留著給看家護院的享用了。


    錢有常留宿在酒苑之中,酒苑裏有的是住處,供酒都尉治下的技工居住。劉俠卿偶爾會來這兒嚐嚐新釀的酒,有兩次喝上了癮,竟和幹兒子做了長夜之飲。


    他剛一來到酒苑,錢有就一溜小跑地出來迎接。


    “義父,您老人家可好久不來了,我昨天正想您老人家呢!”


    劉俠卿垂頭喪氣地向裏走,“有沒有好酒,讓我老劉解解愁,你義母她。。。唉,我恐怕得在你這兒住些日子。”


    “您這是被義母趕出來了?”錢有涎著臉笑,“說實在的,我這義母脾氣不小。。。還真是沒有我親娘那麽溫柔體貼。”


    “放屁!”劉俠卿大怒,舉手就打,別看在家被夫人欺負得無處容身,一有人詆毀夫人他立刻就不幹了,“你小子再滿嘴噴糞,胡說八道,我他媽的宰了你!”


    錢有側身躲避,連連賠罪,發誓再不亂說,才總算是拉住了作勢欲走的劉俠卿,把他扯到裏麵喝酒去了。


    老劉也是實在沒有地方去。他的侄子劉彪沒在家,家裏隻有侄媳婦,他不好去,別的老兄弟們家中有妻有妾的,去做個客可以,也不合適留他居住。隻有錢有這個地方,又沒有女人,又有酒,正好讓他躲避,還能借酒消愁。


    劉俠卿在幹兒子的陪伴下品嚐了各種美酒,沒多久就嚐不動了,躺在那兒開始唿唿大睡。


    他在酒苑醉生夢死,除了喝酒吃飯就是睡覺,等到第三天,他在酒醉中被人搖醒。


    “太傅,太傅!醒醒,您醒醒啊!”


    劉俠卿在朦朧中睜開睡眼,見是自己的一個家人,一臉焦急地在喊他。他立即一咕嚕翻身做起,沒想到起得急了,腦袋竟一陣陣地發暈。


    劉俠卿扶著額頭道:“怎麽了?夫人她怎麽樣了?她終於肯原諒我了嗎?是她找我迴去?”


    “不是,夫人說了,您死在外頭才好!”這家人說話也是直得不行,一句話給劉太傅當頭澆了一盆冷水,他咕咚一下又躺下了,煩躁地說道:“那你來幹什麽?還不給老子滾!”


    “可是太傅,不是我要找您,是陛下要找您!”


    劉俠卿騰地一下跳了起來,“你怎麽不早說?我的鞋呢?”


    家人一邊幫他忙活著穿衣穿鞋,一邊還叨叨個沒完:“陛下一早就差人來叫您,可是夫人說:‘那個老家夥死了!’那宦官當了真,跑迴去送信,這下子把陛下都驚動了,差宮裏的馬常侍親自來問,問劉太傅是不是當真死了。夫人還在生氣,說老家夥就是死了,家丞趕緊背地裏跟馬常侍說了,您被夫人趕出家門了,然後立即差小的四處找您,小人找了半天了,才從一個酒頭的嘴裏聽說您在這,太傅,您趕緊去宮裏見駕吧!陛下正等著您呢!”


    劉俠卿抬頭一巴掌,“你說誰老家夥呢?”


    那家人捂著臉,委屈地道:“不是小人說的,是夫人。。。”


    “夫人那是愛稱,你能跟著說嗎?混蛋玩意,不知好歹的東西!老子還不到五十,怎麽就老家夥了?”


    劉俠卿訓斥了家人,把自己渾身上下收拾利落了,一溜小跑地出了門,上了車直奔長樂宮而去。


    皇帝見到他就說:“劉俠卿,你又活過來啦?”


    劉俠卿一邊下拜一邊賠著笑,“拙荊不懂事,陛下千萬別跟她一般見識。”


    皇帝忽然一捂鼻子,揮手道:“劉俠卿,你這是從糞坑裏爬出來的嗎?快,快把他拖下去,扒光了,摁池子裏好好洗剝洗剝,太臭了!”


    劉俠卿狼狽跑去了酒苑,連件換洗的衣服也沒帶,在那兒連著喝了三天大酒,每天喝了吐,吐了睡,睡起了再喝,身上早就酒臭熏人。


    幾個宦官捏著鼻子把太傅領了下去,沐浴更衣了迴來,感覺清爽多了,殿裏也重新熏了香,置身其中,十分舒適。


    皇帝道:“你在上林苑沒有大肆殺戮,讓大家又迴去好好種地,這事兒做得很好。但是朕想知道,那些百姓為何會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願意跟著賀長年和呂岩兩人造反,他們現在有吃有喝有地種,難道對現在的日子還不滿意嗎?”


    劉俠卿道:“陛下,那些人稀裏糊塗的,都是被賀長年和呂岩盅惑的,陛下愛民如子,德被萬民,百姓,他們對陛下感激萬分,怎麽會不滿意呢?”


    劉俠卿忽然注意到,皇帝正一臉嚴肅地看著他,臉上帶著慍色,他嚇了一哆嗦,立即拜倒在地,大聲道:“陛下,我老劉不會說話,您可千萬別生氣,別跟我這個老糊塗一般見識。”


    “你哪裏是不會說話?你是太會說話了!”皇帝生氣地道:“朕身邊的人,朝中的大臣,他們一個比一個會說話,那些人有學問,比你說得還要好聽,大家都如此說話,朕滿耳聽到的都是好話,可是這天下就真的沒什麽壞事了嗎?朕現在連聽句實話都難了!現在連你,朕最信任的人,也不和朕說實話了!長此以往,朕的百姓究竟過得怎麽樣,朕也不知道了!”


    “臣有罪!”劉俠卿連連磕頭,“臣辜負了陛下的信任。”


    皇帝道:“朕派你去,就是想聽聽下麵的實情,你不用怕朕不高興,百姓怎麽說的,你就怎麽學給朕聽。”


    “陛下,他們在背地裏。。。罵您。”劉俠卿遲疑著,看了看皇帝的臉色,終於下定決心說道:“那些士卒。。。說您就知道要糧食,要一次不夠,還要兩次,三次,各種各樣的名目,地裏的收成都被您收去了,留下的糧食剛剛夠他們活命,平時還常有差役,難有閑暇,他們日子過得苦。”


    “那賀長年呂岩他們,還有他們的手下將領們如何?”


    “他們的日子倒是過得滋潤得很,個個都挺有錢,臣派人抄了賀長年等人的家,抄出的錢財嚇了臣一跳,賀長年家中光馬蹄金就有幾百,那可是幾百萬錢!還有別的好東西,數也數不清,真不知道他怎麽會有那麽多的錢。”


    這就是了,劉鈺立時想到了明朝的衛所製,衛所製就是吸取了古代屯田的經驗,寓兵於農,守屯結合。明太祖朱元璋曾經吹噓說:“吾養兵百萬,不費百姓一粒米。”


    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那些將領漸漸發展成為大地主,軍戶慢慢變成了他們的私人奴隸,將領役使軍士耕種莊田、為他們樵采,治炭、開窯、修築私第等等,反正用著都是白用,不用花錢,往死裏用。與此同時,還要克扣他們的月糧和軍餉,使軍戶們的生活難以為繼。


    慢慢地軍戶全變成了農奴,哪裏還有什麽戰鬥力?


    到了後期,衛所軍簡直不堪一擊,在嘉靖年間,曾經有幾十個倭寇從紹興登陸,一路殺到了南京城下,期間殺傷官兵四五千人,創造了一個戰爭奇跡。


    上林苑的這些軍屯士卒,也是長期受到將領的盤剝,再發展下去,就是賀長年等人的奴隸了。各級將領不斷加碼,都從中搜刮,為自己謀利,普通士卒不懂,隻會將這股怨氣撒在朝廷身上,說起來是皇帝背了黑鍋。


    民屯相對來說要好一些,他們是由各地的地方長官主管,大的屯田區有專門的屯田校尉。國家提供土地和農具,所獲收成由個人與國家對半分,這些農戶有一定的生產積極性。


    但是在上林苑,民屯戶被臨沂和莒兩營欺負得夠嗆,上林苑有屯田校尉,他開始時是不敢得罪賀呂兩人,後來便與其同流合汙,如今已被下獄問罪。


    這幾年的屯田成果巨大,使國用豐足,百姓負擔減輕,是劉鈺迅速崛起的保障,但是運行幾年後,問題也漸漸顯露出來,尤其是軍屯,當時主要是為了安頓一些不肯歸民的赤眉將士,如今這些將領有發展成為新的地方豪強的趨勢,那些士卒則慢慢演變成為他們的家奴。


    皇帝覺得,這個問題早晚得解決。


    可是現在,貌似太傅劉俠卿的無家可歸問題更加迫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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