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終是騎著馬進的洛陽。


    他是一個戰場上的武將,騎馬對他來說已經是家常便飯。雖然沿途的官府為他準備了馬車,但是鄧終反倒不習慣,還不如自己騎馬來得暢快。


    騎馬還有一個好處,就是能看看一路的情景。他的兄長鄧奉囑咐過他,讓他多聽多看,隻管把見到的原原本本帶迴去,說給他聽。


    兄長的話對鄧終來說就是聖旨,甚至比聖旨都管用。他從小就崇拜兄長,有意無意地模仿兄長的言行。在他看來,兄長就是天下獨一無二的大英雄,沒有人能和兄長相比。


    有時他甚至會想,要是兄長真的像他上次說的那樣自己做個王,甚至以後打一片天下,幹脆做了皇帝就好了。可是他再就這事兒問兄長時,兄長卻又歎道:“我不過是看不慣叔父,隨口說說氣他罷了,皇帝有什麽可當的,不能隨心行事,累!”


    然後他便懶懶地向後一靠,說道:“還是認一個皇帝的好,省得自己撲騰,操心費力。但是我想投奔的人必得是有真本事的,有胸襟的,他的眼裏要有我們兄弟,又要沒我們兄弟。”


    看鄧終有點發懵,鄧奉難得地解釋了兩句,“眼裏有就是看重我們,咱們兄弟要有分量。眼裏沒有就是不要在我麵前擺那些皇帝的臭架子,少管我,少煩我,讓我可以隨心自在。”


    鄧終問道:“那劉秀哪一點不行?”


    鄧奉冷笑道:“劉秀的眼裏哪有我們?他的眼裏隻有河北人,隻有吳漢那些人。他又喜歡講究法度規矩,那種居高臨下的客氣讓人渾身不自在。我和他天生合不來,但凡有一條路走,咱們兄弟都不能吃這個迴頭草。”


    鄧終這一路都在琢磨,不知道建世皇帝是個什麽樣的人,會不會是那個眼裏有他們又沒他們的人。


    雖然從洛陽到南陽都是建世皇帝和鄧奉的控製地區,但是亂世裏盜賊橫行,官府也不一定都能管得到。為了保障安全,鄧終帶了一個一百人的衛隊,人雖然不多,但都是百戰精兵,隨便來個千八百人也不一定是他們的對手。


    這一路走來,過了廣城澤,一路都是平原,初春的天氣,還頗有些寒氣,騎著馬跑幾百裏路絕對不是什麽舒服事,好在他們都是成年打仗的人,這種事在軍人看來算不上什麽苦。


    伊洛平原的人煙並不算很稠密,也沒有多少往來的商旅,看不出這個關東大都市圈應有的繁華。


    洛陽周邊幾年來一直戰火不斷,出走他鄉的人越來越多,大部分人進入了函穀關,去關中討生活。


    經過小皇帝幾年的治理,關中如今稱得上是全天下最安定富足的所在,也是天下百姓不遠萬裏投奔的燈塔。


    自從一年前劉茂封閉了伊洛平原,洛陽迎來了一個短暫的和平時期,這片古老的土地又活了過來,煥發出了生機,但是年底的一場大戰又將這一切破壞了。


    伊洛平原雖然沒有關中的渭河平原那麽大,但是土地肥沃,河流縱橫,自然條件不在關中之下。如果有穩定的外部環境,幾年就可以重新變成一片繁華之地。


    鄧終一路走一路看,除了吃飯睡覺,中間並不休息。但就這個吃飯的事,也讓他們吃出了新鮮。


    第一次在驛站裏吃到餃子,這些軍營裏的漢子差點把舌頭都一起吞下去,他們突然發現,麵居然能磨得這麽細,肉和菜還能這麽組合,而他們組合到一起的味道竟然如此誘人。


    當他們問驛吏如何能磨出這麽細的麵粉,做出這麽好吃的麵食時,驛吏驕傲地說道:“多虧皇帝陛下貪吃!陛下喜食麵食,為此親自設計了新型石磨。喏,就是那邊放著的那種石磨,磨出來的麵又細又勻。這些麵食的做法,許多都是從宮中傳出來的,民間又學了去,廣為流傳,慢慢就從三輔傳到洛陽來了,哈哈,這迴咱們百姓就有口福了!”


    一個小小的石磨改造,就使百姓的生活水平上了個台階,貪吃有什麽不好?貪吃也是科技發展的動力。


    之後的每一頓飯,大頭兵們都帶著期盼,他們吃到了許多好吃的麵點,還吃到了各式的炒菜,讓他們開了胃的同時也大大地開了眼界。


    等見到洛陽高高的城樓,鄧終有了一種鄉下人進大城市的感覺。洛陽不愧是天下名城,比起家鄉的宛城,比起趙地名城邯鄲,洛陽城都顯得更加厚重,更加富有曆史感和文化感。


    當見到城門口那個翩翩美少年的時候,鄧終突然感覺有點自慘形穢,竟覺得有些緊張和局促,他不由自主地抹了抹身上的灰塵,撫平了一路奔波被風吹起的鬢角。


    太仆丞烏蓋走上前來,臉上帶著淡淡的笑,他輕聲說道:“鄧君,烏某等你多時了。”


    不得不說,有的人天生就帶著一種氣質,或強烈,或淡定,讓人見了就心生仰慕。


    比如鄧奉,讓人第一眼就印象深刻。安靜時他冷得像冰,仿佛周圍的一切都不在他的眼裏;動起來卻又鋒芒畢露,銳利得像天下最快的劍。他英俊無雙,勇武絕倫,眼高於頂,誰都不放在眼裏,世上罕有人能走進他的世界。


    再比如烏蓋,俊美又優雅,如臨風之玉樹,舉手投足從容自然。他的笑自然又親切,能讓人感覺到溫度,卻又不會太過熱情,失了分寸。他說話不緊不慢,聲音就像春風從你心頭拂過,讓人覺得從裏到外都格外舒服熨貼。


    鄧終暗歎道:“這世上竟有如此風度翩翩的男子!”


    他在心裏不由自主地將烏蓋與鄧奉相比,覺得世上總算有一人能和自己的兄長相媲美。他們兩人氣質各異,一個像火,一個像水,但都是當今一等一的美男子。


    烏蓋棄了車,陪著鄧終一道騎馬入城。


    洛陽城裏比外麵繁華了許多,年前被圍城的緊張氛圍已被新年衝淡。此時正是商戶做生意的好時候,街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前麵街上十分擁擠,許多百姓在排隊,烏蓋道:“正是施粥的時候,路被堵死了,咱們改道走吧!”


    鄧終好奇地問道:“是城裏的大德之士在施粥嗎?洛陽城裏怎麽有這麽多饑民?”


    烏蓋道:“城裏的饑民沒有多少,大多是城外的。因賊軍渡河南下,圍攻洛陽,馬蹄所至,許多百姓失了家園。因此都湧入城中行乞,陛下便命各城開官倉賑災,務必讓饑民都能吃上飯,免得餓死。陛下還從少府中拿出錢來,為無家可歸的饑民付賃屋之費。”


    “賃屋之費?”


    “陛下命城內百姓,凡住房寬裕的,都騰出些屋子,供饑民暫時安身,哪怕隻是一間牛棚,一間柴房,亦可多少抵些寒冷,免得凍死了人。陛下代所有饑民付賃屋之費。等到天再暖一些,陛下還會出錢,讓官府組織災民重返家園,迴去整修房子。”


    鄧終點了點頭,心道:“這放牛皇帝看來心腸還真是不錯。早聽說他靠賑災起家,原來還以為是沽名吊譽,如今看來竟是真的仁慈。少府裏的錢都是他的私房錢,一般皇帝都用這錢揮霍遊幸,像他這樣為百姓花費的可謂絕無僅有。”


    人禍裏屬兵禍最烈,戰場上死的人是明麵上的,戰場之外的枉死者常常甚於戰死者。劉鈺在盡力為洛陽大戰善後,免得百姓無辜枉死。人就是資源,人就是國力,他還指望著薅這些人的羊毛呢,怎麽能眼睜睜地看著羊們倒斃呢?


    這一路走來,鄧終很有感觸,劉鈺的形象在他的心裏越來越鮮活和豐滿。他不僅有一顆仁慈的心,而且有落實這份仁慈的決心和手段,同時是天縱的設計奇才,能鼓搗各種新奇玩意,比如石磨,比如紙,比如傳說中攻城威力無比的連環霹靂車。


    鄧終心中一動,向烏蓋道:“烏兄,鄧某有個想法,好像有點不合情理。。。我等皆是戎馬之人,住慣了軍營,能否讓我等依舊住在軍營之中?聽說羽林軍乃天下精兵,我等願宿於羽林軍營,見識一下強軍的風采。”


    為什麽要住進軍營,當然是想探一探羽林軍的底細。鄧晨說過,劉鈺的羽林軍太強,劉秀對於打敗他們完全沒有信心。鄧奉對此很不以為然,讓鄧終無論如何都要去探上一探。


    烏蓋笑道:“所謂真正的將軍,說的就是鄧兄這樣的人啊!”


    鄧終如願以償地住進了軍營,這個駐地是中壘營和射聲營聯合駐地,兩營都是皇帝的護衛部隊,歸中郎將王猛統領。


    讓鄧終吃驚的是,羽林軍的將領們都十分年輕,中郎將王猛隻有二十二歲,其餘各校尉也都是二十歲左右,全軍幾乎就沒有三十歲以上的將領。


    烏蓋道:“隻要立了功勞,不管多麽年輕,陛下絕不吝惜官職和賞賜。前一陣子破轘轅口的奮威將軍穆弘,如今也不過二十出頭,卻已是一軍統帥,他已因定潁川之功被封為列侯。”


    “二十歲便封侯,實在是了不得,那可是列侯啊!”鄧終的百人衛隊一下子炸了。


    烏蓋笑道:“憑諸位的本事,博取封侯如探囊取物一般,天下廣大,有數不清的功勞等著人去立,大丈夫當自取封侯,何必在此羨慕旁人呢?”


    這話說的南陽士卒個個熱血沸騰。他們跟隨鄧奉,是為了保護家鄉,也是仰慕鄧奉的為人,沒有太多想過前途功名之事,此時見了羽林軍這些年輕將領,建功立業的雄心開始蠢蠢欲動。


    當晚臨睡前,鄧終向著他一百人的護衛小分隊道:“明日開始,我等要隨羽林軍一道訓練,看看羽林軍成色到底如何,也讓他們見識見識南陽精兵!”


    一早號角齊鳴,鄧終起床收拾,率諸人出外列隊。沒想到羽林軍早就列隊完畢,此時正喊著口令跑出駐地,這是他們每天早上的必修課,出大街跑步。


    整個駐地內隻有鄧終這一百人還在手忙腳亂地列隊。


    鄧終很尷尬,第一天清早便成了個倒數第一,讓全體羽林軍看了笑話,南陽精兵的臉往哪兒擱?


    他憋足了勁兒要跟羽林軍拚個高低,可是這一早的跑步,卻又讓南陽精兵丟了臉,羽林軍都一隊一隊出去,一隊一隊迴來。可等到羽林軍都迴來了,才看到南陽精兵開始三三兩兩地迴營來,稀稀拉拉地,一直到大家吃完了飯才全體歸位。


    鄧終大為惱怒,“沒有人家跑得快,這要是到了戰場上,還不被人追著打?”


    但他的部下周勇說道:“羽林軍每天都跑,咱們七天一出操的怎麽比得了。將軍勿憂,等到了兵器訓練,就是我等的天下了。”


    羽林軍這半天就沒閑著,什麽跑步、隊列、衝鋒、旗鼓等,都是訓練內容。


    半天下來,南陽人連表麵上保持的隊形都保持不住了,他們不僅跟不上節奏,而且隊列散亂,完全沒有正規軍的樣子。


    總算是等到兵器環節,一路被血虐的南陽兵還不甘心,周勇為首,提出了要和羽林軍比賽騎射的要求。


    烏蓋微微一笑道:“此地駐有射聲營,我勸你們不要比。”


    周勇一聽有射聲營,射箭恐怕比不過,忙改口道:“不比射箭也罷,這馬上的功夫還是要比的。來人,取我的馬槊來!”


    周勇身高馬大,他的馬槊是一個大家夥,憑借著這個大家夥,周勇橫行南陽軍,除了鄧奉,沒人是他的對手。


    周勇道:“南陽周勇,以馬上功夫請教羽林軍,請兄弟們指教!”


    可那些羽林軍都看著他,沒人接茬,更沒人上前,臉上一副看傻子的表情。


    周勇昂首道,“怎麽?沒人敢來麽?”


    這時,一個羽林軍捅了捅旁邊的另一個,說道:“朱七,你上!”


    朱七緊著往後躲,說道:“不不,我不上,要是打壞了還得賠,我賠不起。”


    這句話徹底惹怒了周勇,他大喝道:“朱七,你來,讓我看看你馬上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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