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距離新民鄉三十裏外的楊樹塢內,楊玉在聽管家的迴報。


    “一共有兩千人左右,是新成立的羽林軍,看著年齡都不太大,我去時偽皇帝不在,聽說帶著人打獵去了。”


    “兩千人!還沒有塢裏人多,怕他個鳥!”楊玉的三子率先叫道。


    “可惜了那些豬羊,早知道就不送了。”楊玉長子歎了口氣。


    “不可掉以輕心———”楊玉拉著長聲,微睜開混濁的老眼,“兩千娃娃兵沒什麽了不起,可是他們的背後是赤眉賊。你說話也要注意些,什麽偽皇帝,隻要有刀槍,都是真皇帝,咱們都得認。”


    管家連忙低頭稱是。


    楊玉皺著眉頭,眉心處擠出了一個川字,“咱們的禮節到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要去招惹他們,也不用急著投效,形勢不明朗啊,這天下還不一定是誰的……多放哨騎出去,緊盯著羽林軍。你們幾個都警醒著點,加強戒備。從今天起,關閉大門,任何人不準進出!”


    命令剛下達時總是忙亂的,有人還在塢外沒有迴來,有人還要出去辦點急事,塢裏都是宗族故舊,看門的敢得罪哪一個?楊樹塢的進進出出又持續了大半天,等到夜幕降臨,厚重的大門終於關閉了。


    夜深了,整個堡壘人聲絕跡,隻有夜蟲還在不知疲倦的嘶鳴。角樓上有值守的人影晃動,單調的更鼓聲傳出去很遠。


    在西南偏院的一間牛棚裏,五個後生正湊在一起低聲嘀咕,其中一個抬起頭警惕地望了望四周,月光照在他的臉上,讓他的五官清清楚楚呈現在夜色之中,正是新民鄉的神箭手穆弘。


    劉盆子一早帶兵離開新民鄉,擺出不理楊樹塢、繼續北上的姿態,卻暗暗地差遣穆弘潛進塢內聯絡鄉黨。


    穆弘趕了三十裏路,在天將黑之際趁亂潛入塢內,一進塢便來找幾個要好的同鄉,這些人都是守塢的青壯。


    “陛下說了,若是能攻下楊樹塢,就分了楊家的糧食,歸還各位被楊家霸占的田產。”穆弘正說到關鍵之處。


    “太好了!當年鬧饑荒,楊家隻用一袋麥子就換走我家四十畝好田,那田可是靠近河邊最肥的田!”


    “你知足吧,我家連袋麥子也沒有,直接給了五百錢,五百錢夠買什麽的?現在一石糧都漲到萬錢了!”


    幾個青年個個苦大仇深,七嘴八舌地開起了秘密批判大會。


    “輕聲!”穆弘提醒道,他雖然膽子大,卻並不粗心,知道這破草棚子四處漏風,他們的密謀隨時可能被人偷聽了去。


    “想要田就得豁出去性命!這是掉腦袋的勾當,你們敢嗎?”穆弘的音量雖不高,卻很有力量。


    牛棚裏頓時沉默下來,幾個人或蹲或坐,都垂著頭不吱聲。突然一個後生站起來說道:“老子早就受夠了!每天替他楊家守著這破塢,卻連頓飽飯也吃不上,聽說家裏……我娘都快要餓死了!再這樣下去,家裏人都要死光了,我一個人活著還有什麽勁!老子今天就要拚一把,贏了全家過好日子,輸了大不了一起死!”


    “就是,大不了是個死,怕他個鳥!”


    一個領頭,其餘幾個膽氣也壯了起來,紛紛表示要幹這一票。穆弘看火候差不多了,說道:“好,咱們就地立誓,誰要是去告密,讓他死於亂刀之下!”


    古代人敬天地神明,對待誓言很嚴肅,若是起了誓,便會得到同伴的信任。要是在不信神的現代,我信你個鬼!


    五個青年一個接一個地立誓,正在激情澎湃之際,突然聽到牛棚一角有人低喝道:“你們幹的好事!”


    幾個人都大驚失色,穆弘拔出匕首就要撲上去,那人趕緊向旁邊一閃,搖手道:“別,我是來入夥的!”


    穆弘將信將疑,手裏依舊緊握著刀,腳下卻移了兩步,封住來人的去路。


    就著月光,可以看出來人身材不高,麵貌頗有些清瘦。有人已認出來了,這人是楊家的遠房親戚,名字叫做楊延壽。


    楊延壽的父親是個教書先生,不幸中年早逝。楊延壽和母親兩個人相依為命,守著幾畝薄田度日。王莽賦稅沉重,這幾畝田也守不住了,楊延壽隻好把田賤賣給同宗楊玉,母子兩個雙雙賣身為奴,依附著楊家生活。


    楊玉對楊延壽母子沒有絲毫同宗之情,隻把他們當做普通奴仆對待,楊延壽被安置在廚下燒火,而他的母親則在浣衣室內勞作。楊家人常以楊延壽母子的恩主自居,視他們如上門乞食的無賴。


    楊延壽是讀書人,自視甚高,不肯屈居人下,為了母親隻能暫時委曲求全,其實心中早把楊玉一家恨到骨子裏。


    今天他半夜起來方便,見牛棚裏幾個人影,鬼鬼祟祟的不知在商量什麽,他偷偷靠近,竟然把幾個人的陰謀聽了個清清楚楚。楊延壽立刻抓住這個難得的機會,果斷站出來入夥。


    一個後生道:“這個人是楊家同宗,怎麽會與我們同心?”


    穆弘持刀向前邁了半步,楊延壽忙道:“你們方才的話我聽得清清楚楚,若是想要告發你們,或者偷偷去告知家主,或者直接喊出來就是,何必站出來與你們商量?”


    幾個人想了想,是這個道理,倒信了他五成。


    楊延壽見了,忙趁熱打鐵道:“我雖然也姓楊,和楊玉家的血脈隔得太遠,早已出了五服,相同之處隻是都姓楊罷了。楊家一向欺壓小宗,待我母子更是刻薄,說我是他的同宗,不如說是奴仆罷了。”


    眾人平時對這些事見得不少,知道他沒有撒謊,此時愈發相信他了。


    楊延壽讀書明理,知道要取得信任,必須得說出自己的條件,如果沒有什麽所圖,為什麽要反抗家主呢?


    “我隻要事成之後,皇帝陛下能脫了我母子的奴籍,給我些田地耕種,不再受別人的窩囊氣。”


    穆弘把刀子收了起來,楊延壽知道,自己已經取得了信任,便也跟在幾人後麵起了誓。


    他將五人引到自己居住的柴房裏,安排年紀最小的在外麵望風,餘下的人就靠在一堆柴草上麵,商量具體的行事。


    穆弘道:“咱們六人奪了大門,舉火為號,皇帝陛下自會率大軍來攻。”


    鄉裏的後生沒什麽見識,隻是跟著點頭。


    楊延壽卻道:“我等身在塢內,如何得知皇帝陛下大軍是否在左近?即便大軍來臨,我等知曉了,楊家想必也知曉了,自會加強防備,怎麽能容我們幾人輕易奪門?即便僥幸奪了門,楊家必拚死反撲,我等六人如何抵過成百上千守衛的衝擊?若是一個守不住,不僅奪不成楊樹塢,反倒要搭上幾條性命。”


    楊延壽的連環三問一出,把穆弘當場問住了,他想了想說道:“大門人多,不好硬奪,那就奪取後邊小門,引大軍偷偷入塢,後門僻靜,不會驚動別人。”


    楊延壽道:“後門外山路狹窄難行,大軍不認得路,如何尋得到?”


    穆弘道:“我偷偷出塢一趟,與皇帝陛下定計……”


    話未說完,被楊延壽厲聲打斷:“我等幹冒大險,與你共舉大事,今你出塢去,不知何時能歸,不知是否歸來。卻將我等置於此險地……”


    話未說完,穆弘一下子跳了起來,一拳向楊延壽的臉打過去,楊延壽躲閃不及,被他打倒在柴草垛上,穆弘還要再打,卻被其餘四人死死拉住,紛紛叫道:“我等共舉大事,正當同心,怎麽能相互毆鬥?”


    穆弘瞪著眼睛,氣喘籲籲地道:“你把我穆弘看作什麽人?我說會迴來,就會迴來!姓穆的絕不會丟下兄弟!若是你們事敗,就是皇帝不來,我也要自己進來與你們同死!”


    楊延壽再不作聲,捂著臉在一旁聽他們七嘴八舌地談論。現在的議題集中在怎麽讓穆弘溜出塢去,一個說要假扮成守塢青壯,另一個說用一條長繩從院牆上槌下去。


    穆弘不耐煩地道:“哪有這麽麻煩?進塢時我隻擔了擔柴草,說是出去打柴的,又說出幾個同伴的名字,就放我進來了。明天還說是出去打柴好了!”


    一個後生道:“今天不行了,楊玉已經下令不準一個人進出。”


    穆弘道:“那我現在就走,順著塢牆爬下去就是,懸崖峭壁穆某都爬過,還怕這幾丈高的牆?”


    楊延壽忽地連聲冷笑,穆弘怒道:“你笑什麽?還要討打不成?”


    “我笑你們是無謀之輩,難成大事!”


    “我們無謀,難道你有謀不成?”


    楊延壽道:“大丈夫舉事,何必仰賴他人!若是沒有外麵的大軍,便拿不下這楊樹塢麽?”


    幾個後生都認為他在說大話,憑著六個人怎麽能拿下住有兩千多人的楊樹塢呢?


    唯有穆弘說道:“你說得有理,大丈夫何必仰仗他人?”他還記得那群娃娃兵嘲笑他不會打仗,不讓他吃肉的那一幕,心中想要爭一口氣,立一件奇功給他們看看。


    楊延壽道:“楊樹塢牆高幾丈,出去容易進來難,這可不像山岩,有手抓之住,這光溜溜的牆如何爬得上來?若你有去無迴,我等幾人又該如何?就算你能偷偷出入,來迴也要耽擱時日,夜長夢多,萬一被人察覺,我等都將死無葬身之地!”


    穆弘道:“你有什麽計較快說,隻管囉嗦什麽!”


    楊延壽道:“依楊某的主張,不須大軍,隻咱們幾個,就要了他楊玉老賊的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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