噶瑪梅朵端著洗腳盆,側蹲的時候故意露出那雙朱紅的高筒新藏靴。


    帳門裏的張成繃著臉,學著樁子的臭屁樣,目不斜視地望著外麵。祝夫人教了這個講話打禿嚕的女人不下十遍,從來也沒見她端正擺放過一迴。鳶兒一走,這位西番公主反而曉得如何伺候人了。


    “你那根破皮鞭扔了沒?”脫襪子的時候,黃衝終於注意到梅朵束出的小蠻腰和袍子底下耀眼的栗紅。


    “太陽一樣的大明國樂安侯在問尊貴的公主殿下,您那根鑲銀嵌藍寶石的馬鞭收好了嗎?”倦曲著上半身,頭抵在膝蓋上的女奴在梅朵的後麵小聲溫言地翻譯著。


    “告訴他,已經擺在了箱子裏,同父王新運來的嫁妝一起,放在第四部馬車上。”


    “公主說扔掉了,侯爺。”


    費老了勁的黃衝沒耐心聽她兩個咕嚕一堆的廢話。未等梅朵身後另一名女奴探手試過水溫,把雙大腳板放落在盆裏。立時好一番的齜牙咧嘴,還得拚命地忍著。


    條件反射一般,梅朵的左手摸向腰際別住的銀刀鞘。


    “停停停。”黃衝從口裏爆出一連串的鬼嚎,扭曲的臉孔朝著聽不懂人話的小老婆噴吐出唾沫,“他娘的你要是再敢在老子麵前亂殺人,就給老子死迴溪卡桑珠孜去。”


    “姐姐。”埋著顆腦袋的什德米勒也連忙出聲製止。並示意那名負責翻譯話的女奴隸,叫她趕緊將黃衝的警告轉達給梅朵。


    同他並列站一起的張成皺起雙眉,望向腳尖。而帳外的樁子聽見他家主子的鬼叫,已經帶著護衛扯刀在手衝入了進來。一見梅朵在抽刀,晃動著那身金燦燦的盔甲,擋在了主子身前。


    “滾出去。”一雙臭襪子砸在他後腦上。


    “那個誰誰誰。”扭曲的臉在噱過幾聲之後恢複了正常,黃衝手點著那名翻譯,“你同這蠻女人講,再殺人老子便她關起來。”


    哆裏哆嗦的女奴嘴巴不停地在說著,可換來的是梅朵探手打來的一記響亮耳光。


    而煽過女婢耳刮子的梅朵,也緩緩跪在了盆前。帳裏帳外的數十個奴隸也連忙隨著她們的主人匍匐在地,縮作一枚枚的鵪鶉狀,隻有少數人眼神裏流露出一絲絲的怒火。


    “還杵在這裏做什麽?出去。”被這混亂局麵整的有些懵樁子迴頭,臉頰接觸到落在肩膀上的臭襪子。


    “這是第幾個了?”瞅腳尖的張成小聲地責問什德米勒。


    “六個。”噶瑪什德米勒鼓著腮幫子,不滿且有些憤怒地答他。沒錯,因各種原因,從出嫁到現在,死在梅朵手上的女奴已達五個之多。因這些在藏巴貴族眼裏的人形牲畜,或喀什喀爾和卓認為不配擁有一切的奴人,讓像太陽一樣光芒的樂安侯發了好幾次的火。


    “末將必須確保那把刀子不會紮向侯爺。”衛隊長樁子少有地堅持住自己,隻是稍稍地挪開檔住主子視線的身軀。


    觀念的衝突和宗教信仰的排斥非常接近。當一種生活習慣沿襲數代乃至十數代,已如吃飯喝水一樣的自然。你想叫她改變,還不如去河邊強按一頭不願喝水的牛腦袋。


    黃衝很想收繳那把鑲嵌著各種古怪東西的銀刀,但有用嗎?就像什德米勒說的,這就是他們祖輩流傳下的該死習俗。


    極端漠視人命的該死習俗,信奉儒家仁義的肅王一心想改變它,黃衝更想。


    “公主講她下次不會再當您的麵親手處死女奴。”臉上印著鮮紅手印的女奴聲音從腳盆沿邊傳出。


    “滾滾滾,統統滾出去。”吃癟的黃衝又是一句爆喝。


    巨大的帳篷裏,一陣淅淅索索的忙亂後,然後終於讓他得到片刻的清靜。


    “侯爺,也許可以讓喀什喀爾的奴隸給他們做出表率。”在張成驚詫的目光中,先祖墳頭猛然冒發青煙的樁子建議,“那個卷胡須的使者一直隨在後營,他們對待奴隸的方式或者可以讓梅朵夫人得到啟發。”


    “那還囉嗦什麽,把卷胡子給我叫來。”


    “喏。”


    張成的目光一閃,剛開始猜測樁子是不是私下收了那位使者的好處。


    “什德米勒。”


    “在,侯爺。”小屁孩的禮儀課程都進了犛牛肚子裏,學著奴隸的鵪鶉步伐趟到腳盆邊。


    “大前年,哦不是,大大前年有一支從列城開過來的,數千人有戰象的部隊。聽說過嗎?”


    “聽說過,侯爺。”小屁孩的眼力見要比木頭樁子強不少,見黃衝左右找著啥,搶先一步把搭在幾梁下的擦腳布遞過去。


    “他們是怎麽過來的?”邊檫拭著腳丫子,黃衝問。


    噶瑪.什德米勒鼓著腮幫子,朝他搖頭,然後有說:“父王和大哥同我講過,他們並沒有途經溪卡桑珠孜。具體從哪裏過來的,我當時還很小,也許梅朵知道。”


    “算了算了。”講起梅朵就一個腦袋兩個大,黃衝套上了布鞋。沒錯,是棉布鞋。


    “聽說你去過卡契,跟我說說那邊的情況。”


    “去卡契要翻越能凍死犛牛的大山,一路都是死人骨頭。”小屁孩費力地迴想起兒童時代的記憶,眼裏還多少帶著些迷茫,“駱駝都爬不上的陡坡要走上十多天,而且禿鷲特別的多。”


    “打住打住,別跟我講那些神山雪怪。我問你卡契的情形,別扯路和山。”


    “鄙人隻記得這麽些。”


    “啥?”做擴胸運動的黃衝停下來,把看護衛端腳盆的目光抽迴來。


    “啟稟侯爺,他是去過卡契,可一路病著去,又一路病著迴來的。聽他自己講前前後後捂在墊毛皮的簍子裏,長達一年多。”


    “哦,是嗎?”


    “那時候…,那時候我還太小。”漲紅著臉的什德米勒解釋說。


    “報~,喀什喀爾汗國的特使求見侯爺。”帳外樁子中氣十足的稟報聲傳來,黃衝意味深長地笑了。


    瞅迴腳尖的的張成也笑了,侯爺是個明察秋毫的人,隻是有時候忙的顧不過來,有時候卻是故意裝糊塗。可這份掩藏的笑意還是被站迴位置的小屁孩瞄見了,不過,他以為張成在笑自己。


    “張成。”


    “稟報侯爺,喀什喀爾汗國的特使已到,侯爺是否得便接見?”


    “老子耳又不聾。”黃衝瘟起了眼來,瞅著帳門外的身影古怪地來了句,“明天我要知道怎麽迴事,最好不是又娶了個小妾。”


    “喏。”張成這才反應過來,挺胸疊肚走了出去,故意擋在樁子身前,朝卷胡須的使者說,“進去吧,侯爺有請。”


    “拜見如太陽一樣照耀雪山和草原的大明樂安侯。”


    還是身為喀什喀爾汗國的使者禮儀標準,端端正正地跪在專設的那方小毯上,端端正正地在地毯上曲著上半身,揮舞著一半像舞蹈的拂腰禮,口裏稱頌著梅朵不曉得怎麽散布出去的,對黃衝的標準稱謂。


    掏了下耳朵,成了太陽的黃衝把剛剛才套好的布鞋拖了,然後是襪子。


    “說說你帶來的鍾表匠。”黃衝不理會餘光中,站立於門口想笑又不敢笑,直憋得臉部扭曲的兩個家夥。隨手從幾上拿起把切肉的小刀,開始剝腳指甲。


    “侯爺如果不介意的話,可以用這個。”鬼曉得是不是卷胡子來前占卜過,竟然把一把指甲刀捧到他眼前。


    “也是鍾表匠做的?”接過後,黃衝隨口問。


    “是的,侯爺。”卷胡子同衛隊家夥們的關係搞得順溜,顯然探聽到不少有用的消息,“偉大的阿不都拉哈王在奇襲吉利吉思人的營地時俘獲了他們,這些人不僅能製造出精湛無比的鍾表,而且還懂如何製作優良的火槍。”


    “優良的火槍?”黃衝頓了一下,然後略帶調侃地問,“會不會製造我府軍的蘿卜雷?”


    “這個…,也許通過學習…。”


    “通過學習,母豬也能變成戰馬嗎?隻要有基礎,他們就是萬能的,你是不是想表達這個意思?”


    “不敢。在太陽一樣照耀雪山和草原的大明樂安侯麵前,我不敢說謊,他們確實隻懂得製作精湛的鍾表和優良的火槍。”


    “好了好了。”是一隻腳的指甲剪好了,黃衝開始剪另一腳上的。


    工具要乘手有效,既然指甲剪能做得如此精致,黃衝對這些鍾表匠不動心那肯定是假的。王徽老了,孫和鼎在西學方麵尚不及他父親三成,隻曉得成天鼓吹建立新世界,像個末日行騙的神棍。


    哦,對了,他本身確為神棍,神棍二代。


    “葉兒羌北麵是巴圖爾的準葛爾,西邊是吉利吉思,東麵是我的吐魯番。那麽,南麵是什麽?”


    “南麵是難以逾越的雪山啊,我尊敬的樂安侯。”


    “那大山的後麵呢?”


    “據說有無數大大小小的邦國,也是由蒙古先祖締造出來的。”


    “有山便有路,阿不都拉哈大意了。”


    “我不明白尊敬的樂安侯這話是想提醒我偉大的王什麽。”


    “你們的汗國四麵皆敵。”大功告成,黃衝悠閑地吹了一口氣,套起襪子和鞋,“需要好好反省一下,是不是自身有大問題。”


    “我…,我還是不明白。請尊敬的樂安侯把事由再講得清楚些。”


    卷胡子冒汗了,南方是哪一家他怎麽會不曉得,那裏也有不弱於葉兒羌的實力。並且阿不都拉哈一貫都善待南方的鄰邦,虔誠地想去那裏朝拜。難道…難道那邊也出狀況了?


    他們也和巴圖爾一樣,想聯合大明的樂安侯?或者妄圖三方一起瓜分喀什喀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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