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波浩渺的京杭運河上,一艘巨大的茭白官船,正在慢悠悠地行駛著。


    船中的何瑾對著一麵巨大的玻璃鏡,不停地搔首弄姿。那對鏡自覽還喜不自勝的模樣,讓一旁身為女人的沈秀兒,都自愧弗如。


    此時他身穿緋紅的官袍,頭戴烏紗官帽,腳上套著黛麵粉底的官靴,最後金銀花腰帶纏身。鏡中人兒麵相英俊儒雅,雙目炯炯有神,加之最近身材也拔高了起來,很是給人一種高貴冷豔的氣場風範。


    “秀兒,你看這身緋袍,是不是比以前的青袍好看多了?”看了半天,光自己美還不夠,又要拉上人家無辜的沈秀兒附和。


    沈秀兒也知道,何瑾是因為升了官兒而燒包。


    按照規製,大明四品及以上官服才用緋袍,五到七品穿青袍,八品以下為綠袍,清晰劃分出了高級官員、中級官員和低級官員。


    可再燒包......她哀傷地歎了一口氣,無奈道:“相公,都離京城九日了,你穿著官袍也足足九天,怎麽就不能消停一會兒?”


    說著,又一捂光潔的額頭,哀怨補充道:“昨夜奴家還聽到,你睡覺時都在吃吃偷笑,嚇得奴家以為你腦疾的瘋症又犯了......”


    這話,顯然不是何瑾想要的答案。


    他凝視沈秀兒一會兒,直接將沈秀兒看得心裏發毛後,才淡淡地評價道:“哼,年紀輕輕的,眼睛卻已不好使了......你知大明創朝已逾百年,可十六歲就當上從四品高官的人,都是誰嗎?”


    “何人?”


    “沒有人,就你家相公這麽一個!”


    何瑾臭屁地說完,然後又轉身對鏡自戀,道:“而且,還當上了全天下最肥的肥差,兩淮都轉運鹽使司同知,這位置多少人削尖了腦袋、做夢都想混上。”


    大明設七大鹽司,其中兩淮都轉運鹽使司,掌兩淮鹽政。


    長官乃都轉運使,以同知、副使佐之,鹽司下轄三分司,泰州、淮安、通州。所產鹽行銷應天府、南直隸江北各府州、江西,鹽產占全國有三分之一。


    然後到了這裏,沈秀兒就忍不住反唇相譏:“可相公再巧費心機,最終不還是沒去成揚州?”


    這事兒說起來何瑾就有些鬱悶:兩淮都轉運鹽使司的總衙門設在揚州,而弘治皇帝是讓他調查如今大明鹽業實際弊端的。當然不可能讓他頭上再多一個婆婆,使得他到任後先唱一場甄嬛傳。


    思來想去,就給何瑾安排了個兩淮都轉運鹽使司同知的職位,又給他掛了個都察院的鹽課禦史的銜,讓他去淮安府坐鎮。如此一把手和二把手相互製衡,何瑾便可以全心用在正事兒上。


    “不要在意這些細節。反正淮安跟揚州也沒多遠,繁華程度不相上下......”嘴上雖這麽說,可眼見情緒就沒那麽高漲了。


    沈秀兒見狀,才略微寬心了一絲,繼續道:“相公,此番入淮安兇險異常,這個從四品的高官,可不是那麽好當的......”


    聽沈秀兒終於憋不住說起了正事,何瑾也就坐了下來,點頭應了一下:“嗯,你繼續,我努力配合表演......”


    “相公!”沈秀兒就有些生氣了,憂心忡忡道:“你可知整治鹽業,幕後最大的敵人是誰?”


    身為何家產業的幕後掌舵者,又在何瑾的潛移默化下,知曉了朝堂權力傾軋本質的沈秀兒,早就不是當初磁州鄉城那個隻會做生意的女子,而是有著獨到商業見解,和政治眼光的一位女總裁。


    “相公一番以退為進之策,的確精彩絕倫,逼得陛下和內閣等大臣,都不得不同意相公外放。”


    “可相公也應該清楚,陛下和那些人也不是傻子,若非大明鹽業糜爛到無可救藥,他們豈會打破朝堂官場的規則,讓相公平步青雲?”


    說到這裏,沈秀兒愈加激動,道:“尤其看相公這些時日的反應,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對付的是哪些人?如此輕浮的心態到了淮安,恐怕連......”


    後麵的話,沈秀兒已嚇得不敢說。


    可何瑾卻聽著,內心毫無波動,甚至還忍不住笑了起來,擺手道:“還能是什麽人,無非就是那些晉商唄。”


    這話一出,沈秀兒登時色變:“相公,你原來都?......”


    “我當然知道,甚至比你更清楚晉商的厲害。毫不客氣地說,僅一個揚州的販鹽利潤,都比得過朝廷一年的歲入。更可怕的是,這些晉商還暗中邀買人心,勢力可謂固若金湯又盤根錯節。”


    晉商的名號在明代,絕對赫赫有名、勢大財雄。


    他們其實就是山西的商幫,不過在農耕思想占絕對主導地位的北方,晉商簡直就是異類。其重商文化之濃重,甚至要超過罪不安分的閩廣一帶。


    說起晉商的崛起,其實也挺艱辛無奈的。


    近百年來,山西那塊兒植被嚴重退化,土地愈發貧瘠,再加之常年幹旱少雨,一向維係農耕社會的土地,已無法哺育三晉的子民。


    脫離了土地,能活下來就要靠經商。而最好的商機,也就在這個時候出現在山西百姓的眼前:大明的開中法。


    在販賣糧食和食鹽的生意中,山西迅速形成了一批富晉大戶。有錢之後,他們又培養子弟讀書,如此官商結合,進一步鞏固晉商的地位。


    以至於到了弘治末年,兩淮鹽商原籍幾乎全是山西。


    用腳後跟想也知道,在等級森嚴的君權社會,將其餘競爭對手擠出圈子,可不是僅靠商業手段就能做到的——晉商們所依靠的,正是他們自己培養出來的讀書人。


    精明又舍得花錢的晉商們,有了錢後不僅培養自家的讀書人,還拿出大筆的資金用以施舍給僧道丐貧、建造樓宇、捐資助學、以及疏通打點。


    如此積攢人品,博取老百姓的好感,同時再通過賄賂結交上下官員,三管齊下。金錢加權力開路,排擠競爭對手出局,簡直易如反掌。同時也因為如此,晉商的地位越發穩固,幾乎無人可以撼動。


    “這些晉商在官場的勢力,很是枝繁葉茂。例如我之前跟陛下提到的皇親國戚、勳貴、宦官、還有官僚集團,幕後全有他們的身影。禍害整個大明鹽業的,根子也就在這批人的身上。”


    “但同時呢,他們又十分的低調,不顯山不露水的,幾乎在所有的爭端中保持中立。仿佛他們存在的目的,就是為了維護那日益龐大的晉商集團利益。可一旦有人動了他們的蛋糕,他們就一點都不會心慈手軟,必然會讓你死無全屍。”


    聽到這裏,沈秀兒麵色不由奇怪了起來,問道:“既然相公知道這些人的可怕,為何還要煞費苦心,一頭紮入這吃人不吐骨頭的狼窩?”


    “因為......”說到這裏,何瑾就忍不住嘴角上揚,道:“我就是看不慣,他們這等沒技術含量的做法。做生意嘛,有錢大家一起賺,跟個守財奴一樣死扒著吃獨食,太不符合商業的初衷了。”


    “先富帶動後富,最終實現共同富裕,才是有曆史責任感商人應該做的。可先富後卻要弄死那些不富的,這樣實現的富裕,還有什麽意義?”


    這一句話,簡直將沈秀兒給說懵了。


    她也是個成熟的小媳婦兒了,當然不會天真認為世界會那麽美好,人與人都相互幫襯。可這話從何瑾嘴裏說出來,意義就完全不一樣了。


    因為這個卑鄙無恥、手段狠辣的家夥,總會用盡一切別人想不到的法子,軟硬兼施、陰險歹毒地逼迫別人去當個好人......


    但就在沈秀兒想著問何瑾,這次又有什麽鬼怒神憎的法子時,船外邊的動靜卻已漸漸嘈雜起來。外麵迎接新任運司同知的大批官紳,已將偌大的碼頭都快圍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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