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昭陽冷凝了臉色,頓時覺得眼前這張璨若花般的嬌顏摻了毒素。


    “你打算要怎樣?”


    “同是台灣的鄉親,肯定擁有一顆熱情又樂於助人的心,從小我們的教育就秉持著循循善誘、勸人為善的原則……”看他突然一臉警覺,超怕他跑掉,若柔趕緊向前兩大步,堵在他麵前,迅速地再度開口:


    “你還記得小學時教室前貼的那種勸人向善的標語嗎?”


    陳昭陽低頭,看著頭頂才長到他胸口處,站得極近的女人,他隻要稍微動一下就會碰到她的身體了。


    “教室前……夙夜匪懈,尊師重道。”他全身僵硬地迴答。


    “夙夜匪懈……”若柔笑得很甜膩的臉抽了一下。“那教室後麵呢?”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


    她的臉皮又抽了一下,但還是很堅持地繼續保持笑容。


    “不對、不對!應該是‘助人為快樂之本’,或‘日行一善’才對。那麽久了你一定記錯了。我都不懂了,小學生懂什麽夙夜匪懈?學校怎麽可能會貼什麽行萬裏路這種叫人玩樂不要念書的標語?你一定記錯了,肯定記錯了!”


    “那你怎麽又會記得?”陳昭陽閉了閉眼。“快說出你的目的。”


    跟聰明人說話真省事。她笑得眼睛都眯了。


    “我說這位鄉親啊--我打算跟你借錢……借我三萬塊新台幣應應急好不好?”


    果然……陳昭陽低咒一聲。


    人類果然是最會利用無害外表欺騙人的邪惡動物。


    好心沒好報,他遇到台灣籍騙子了。


    沒有頂篷的破老牛車。


    說實話,這味道還真不是普通的臭。


    他的地陪阿裏木是個熱心過度、人來瘋又自來熟的維族人。


    阿裏木自稱不到四十歲,臉上的皺紋卻多得像樹妖,深得像馬裏亞納海溝,最滑稽的部分是他的雙頰,永遠都泛著被太陽荼毒的兩坨紅暈,黑裏帶紅的。


    一路上,他們本來都是以吉普車代步,但是阿裏木卻說來到這裏就該體驗一下當地的風俗文化,也包括交通……


    體驗就體驗也無所謂,隻不過他不懂,為什麽不是體驗快速的帥氣馬車。而是體驗會一邊走一邊排泄,又慢吞吞的老牛車?


    更糟的是這個--


    “達阪城的石頭圓又圓呀,西瓜大又甜啊。


    那裏的姑娘辮子長呀,兩隻眼睛明又亮。


    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給別人,一定要嫁給我。


    帶著你的嫁妝,帶著你的妹妹,騎著馬車來……”


    上了慢吞吞的老牛車後,似乎牽起了阿裏木的壯年思春情懷,他從羅大佑的戀曲1980,唱到伍佰的七彩霓虹燈,緊接著是蔡依林的舞娘,最後到這一首新疆民謠達阪城的姑娘,曲風涵蓋得相當廣闊……


    “達阪城的石頭圓又圓呀,西瓜大又甜啊。


    那裏的姑娘辮子長呀,兩隻眼睛明又亮。


    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給別人--”


    不是說阿裏木唱歌很難聽,主要是這首民謠的歌詞,從頭到尾總共隻有這麽四句,而他正在無限迴圈的跳針,少說也跳了十分鍾之久。


    陳昭陽真的忍無可忍了。


    他摘下蓋在臉上用藺草編織的大草帽,呸掉嘴裏的硬草梗,開口打斷還在忘情引吭高歌的阿裏木。


    “達阪城的姑娘真的這麽漂亮?”


    老天!他並不是真的想知道,隻是想阻止阿裏木繼續無限迴圈地唱下去。


    “西瓜大又甜啊……”阿裏木再次迴圈的歌聲終於頓住。


    他迴頭,瞅著悠悠哉哉半仰躺在幹草上的陳昭陽幾秒鍾,然後噗的一聲,很誇張地噴笑出來。


    “唷唷!那當然騙人的!達阪城為什麽會有著亞洲最大的風力發電廠?那是因為那裏有大風……”


    “廢話,這跟姑娘漂不漂亮有什麽關係?”


    “唷唷,我又還沒說完!那裏的風大到能吹翻火車和汽車;沙多,太陽又毒辣,姑娘們的皮膚被這些自然環境淩遲得又黑又粗,摸起就算不像烏龜殼,也像烏龜皮!你說這風,跟姑娘漂不漂亮有沒有關係?”說完,很自得其樂地仰天哈哈大笑起來,驚飛了路邊一群小麻雀。


    “我看你的嘴比那些自然現象還淩遲人。”陳昭陽耙了一下散落在額前的淩亂黑發,扯了一下唇角,也忍俊不禁地笑了。


    隻要別這樣唱歌煩他,阿裏木這個人其實相處起來還是有幾分趣意的。


    “說真的。”阿裏木擠眉弄眼,臉上的皺紋皺得媲美小籠包黃金十八褶。“昨天我帶你去的喀什老城區的維族美女才多咧,看看你隨便都能撿到一個像羊羔似的鮮嫩嫩小妞。怎麽樣?昨晚上手了沒?”說到後來,挑了挑眉,口吻就曖昧齷齪了。


    “我拒絕談論這個話題。再說,你明知道她不是維族人,別亂扯。”陳昭陽哼笑一聲,再次拿起大草帽蓋在臉上,擋去毒辣辣的陽光。


    他懶得理會阿裏木的調侃,一點都不想提供娛樂話題給這家夥。


    不過,這件事再度被阿裏木提起,他也就很難不去迴想了。


    天底下怎麽會有這麽巧的事?


    昨天那女人要求他順路送她迴飯店,他才知道她跟他住同一家飯店,雖然大部分的旅人都會選擇住在方便的喀什市區,隻是住同一家飯店也未免太巧合了。


    現在迴想起來,他以為一開始是自己默默跟著她,搞不好他才是一開始就被盯上的人。


    並非他沒有人與人之間的信任之心,也不是他風聲鶴唳、杯弓蛇影,而是走了這麽多地方,誆觀光客的光怪陸離騙術實在看得太多了。


    台灣人騙台灣人的事件也是時有耳聞,更別提兩天前才有一個同飯店的旅人被同樣的手法騙過。


    這種自稱落難,利用別人同情心的騙術是最厚顏無恥的;不偷不搶,圓謊容易,單獨一個人就可以執行,讓人心甘情願地掏錢,你還找不到她犯罪的直接證據。


    那個利用甜美笑容的小騙子,今天不知道在哪裏用同樣的手法騙人……


    “唷唷!”耳邊突然飄來阿裏木涼涼的聲音,打斷他遠颺的思緒。


    “又為了車資起衝突了,嘖嘖嘖嘖嘖,跟地頭蛇爭什麽爭呢?騙也沒騙多少錢,快給了錢就沒事,不給錢馬上就出事,誰都知道這裏公安都不公安……”


    陳昭陽知道阿裏木指的是什麽事,他動也不動,連看都不想看,省得心煩。


    無獨有偶。這幾天,隻要到這附近的觀光客景點,常常會遇見這種小爭執。


    雖然不認同阿裏木這種姑息養奸的觀念,但人在它鄉,當個識時務的俊傑才是明哲保身之道。大部分的旅人,最後也隻能對那些惡質的地頭蛇做出無奈的妥協,當然也包括他自己。


    一股生熟雜糧的混濁氣味撲鼻而來,愈來愈鼎沸的交談聲和動物蹄子聲,讓陳昭陽知道他們已經到了大巴紮的入口。


    巴紮,維吾爾語,意指市集。


    這是一個有十萬人口聚集的大市集。


    由於從販賣的生活必需品,最能直接感受到當地新疆人的生活模式,這裏甚至還有販賣大量活生生的牛、羊、馬這些牲口奇景,因此,此地是觀光客必遊的聖地。


    阿裏木似乎把牛車駕得更近了,愈來越顯明的爭執聲傳遞過來--


    “上車前明明說好是二十元人民幣的,怎麽到了這裏卻變成二十元美金了?”


    “沒的事!咱們說好二十美金的!”這漢語說得很生硬,口氣也相當強硬。


    “你這擺明了是欺生,做生意要有誠信!”


    “是你耳朵背了,我說二十美金就二十美金!”


    “誰耳朵背了!我上車前跟你確認過三次!三次!你們這裏沒公安了嗎?現在都什麽時代了,不要以為騙騙幾塊錢、為為小惡人家就不追究,這種事是可以透過網路放送到全世界……”


    臉還埋在大草帽底下的陳昭陽皺起了濃眉。


    這據理力爭的嬌軟聲音……


    如果一開始他還有點疑惑,聽到後來他也肯定了。


    這……敢情是兩岸騙子大對決?


    “看你是要付二十塊美金,還是要被拆卸成二十塊!”說著生硬漢語的司機不耐煩地直剌剌威脅了。


    任誰都聽得出這語氣中蓄勢待發的危險,可與他爭執的女人似乎因處於氣頭上,根本沒把這威脅聽進去--


    “我沒錢了!身上隻有二十塊人民幣,要不要隨你!”這次她叫嚷出來的聲音更是高亢尖銳。


    “唷--”阿裏木的聲音穿插了進來。


    這次他的唷唷口氣不涼涼了,變得非常驚詫且擔憂:“這不是昨天那位羊羔小嫩妞嗎?人這麽小小一隻,全身瘦得像鳥脖子一樣,看不出來脾氣象頭壯牛這麽拗……糟了!皮恰!”


    皮恰?


    陳昭陽瞬間冷凝了臉。


    他聽懂了這句阿裏木情急之下喊出的維族語,那是指匕首的意思。


    也就是說……


    可惡!他一點都不想管這種麻煩事!


    他咒罵一聲,迅速拿掉蓋在臉上的草帽,一抬眼望去,就看到一個氣得對麵目不善的司機指手劃腳,還蹦蹦跳的小女人。


    一個看起來既嬌弱又頑強的--不知死活的女人!


    老天!陳昭陽忍不住按了一下突然抽痛的額角。


    地頭蛇當然不會隻有一尾,通常是成團的自成一窩。她全然沒發現有好幾個高大男人漸漸靠圍過去,其中有幾個男人手中正握著“皮恰”。


    當機立斷,他跳下牛車,流星般地大跨步走過去,一把抄起她的腰,大大退後兩步,俐落地避開其中一個男人的瞬間欺近。


    他隻要再慢一步,那個人的皮恰就架在她腰上了!


    李若柔突然整個人被提起來離地十公分,她頸後陡地寒毛豎起!


    背後被以一種過度親密的模式嵌入一具男性的結實體魄,這種太親昵的肢體碰觸,讓她感到被嚴重侵犯了。


    她背脊僵硬,腦袋經過幾秒鍾的空白後,她張開發白的嘴唇,準備放聲尖叫……


    “不要叫。把事情鬧大了,在這裏沒人能夠幫你,快點把二十塊美金給他。”陳昭陽在她耳邊低聲警告,及時阻止她的尖聲叫喊。


    聽到這個有點熟悉的聲音,若柔愣了一瞬,然後一轉頭,近距離地對上一雙充滿警告意味的男性黑眸。


    真的是他,昨天那位型男!


    認出這張五官端正,個性十足的黝黑俊臉,她迴過神來,旋即仰起頭與他怒目相向,頗有指責他怕事的意思。


    型男先生是不是搞錯立場了?


    “我身上沒多餘的錢,就隻有二十塊人民幣!”嬌脆的嗓音裏滿是執拗,相當堅持要維持正義。


    陳昭陽睇著她瞪得圓滾滾的黑眼珠和撐膨的臉頰,腦中閃過花栗鼠的影像,眼角控製不住地一抽。


    他非常努力地壓製住那股不合時宜的滑稽好笑感,正色道:“惹毛了他們,他們會非常樂意捅你幾刀。”


    “我都說我沒多餘的錢了!”花栗鼠不悅地快速反駁,很顯然沒有把他慎重的警告聽進去。


    雖然知道她說沒錢是倔氣話,陳昭陽還是覺得這一切真的很荒謬。


    這個女人居然敢如此大言不慚地與他怒顏相向,昨天明明知道她很有可能是騙子,他還是給她錢了,因為他也想過萬一她是真的落難的可能性,就算那樣的機率微乎其微,但如果是真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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