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世界、她的一切,都是她自己,沒有任何人介入的餘地。


    他交給她的迷藥,她連動都沒動過……在他闖入的那一刻,清楚看見她眼底有著貨真價實的殺意,倘若他再晚一步,朱香琦恐怕已經沒命了吧?


    如此視人命如草芥……她果真隻剩下妖物的殺戮之心嗎?


    既然如此,為何他仍會替這樣的她感到心痛?


    凝視她那明顯蒼白的消瘦臉龐,他低歎中隱隱透出一絲無奈。


    即使明知是假,但那場短暫的兄妹之情,仍是迷惑了他的心嗎?


    拿起擺放在床頭櫃上的小瓷瓶?那是她隨身攜帶、裝著豔紅丹丸的那隻,他倒出裏頭的一顆紅丹,將昏迷的她半攙起,小心翼翼將紅丹放入她口中,指點她喉間,助她將藥丸吞下。


    幫她診脈的那一瞬,他得知了她每餐必食這紅丹的秘密。


    這丹丸,確實不是什麽神丹妙藥,但她卻不得不吃……


    霎時,他腦海浮現出她毅然吞藥的那一幕?


    倘若她對他真無一絲信任,不可能會願意那麽做才是。然而事實上,雖然略有遲疑,但她確實是當著他的麵吃下了他給予的藥丸……


    她,也曾想試著相信他嗎?


    緊合上眼,他眉間不由得聚攏,紊亂的心思在矛盾間產生拉鋸……


    少頃,門外響起兩聲輕叩。


    “孫公子,堂主有事相請。”


    屋內寂靜了好一會兒,才徐徐傳來淡漠的應聲。


    該來的還是要來,這是他避不掉的責任。


    孫獨行將懷中人兒輕放迴床,幫她蓋好被子,起身走出門外。


    “需要奴婢代為看顧小姐嗎?”


    聞言,孫獨行睨了眼垂首恭敬站在門邊的丫鬟。


    “在外頭守著就好,別進去。”


    “是。”


    冰冷帶雪的寒風在空中傳遞著她熟悉的花香,日複一日,未曾間斷。


    年幼的她置身豔紅花叢中,茫然注視著眼前的一切——帶著惡意殺念前來的人們、飛濺的鮮血、恐懼的哀號、以及娘親發狂般的刺耳尖笑……


    “紅兒,好好的看著,這些全是畜牲,全都是當初逼迫為娘落魄至此的畜牲!”尖銳剌耳的笑聲裏隱藏著深沉的哀戚。


    “不把我逼到絕境誓不罷休是嗎……嗬嗬,那就試試看吧!就試試看吧!看是你們先死盡還是我先亡!”


    沾滿腥紅的手溫柔撫上她蒼白的臉龐,在她頰邊留下明顯的片片血色,注視著她的雙眸中滿是冰冷的仇恨。


    “哼,赤陽算什麽,隻要你在我手中,那畜牲永遠就隻能夠排在我之後,你是娘唯一的希望啊!”下一瞬,那狂亂的眼神頓時變得迷離。“要不是聽信了那男人的話,我又何必……又何必……”


    “啪”的一響,麵頰上火辣的一掌令她滾飛出去,倒臥在紅花之中。


    不顧頭暈目眩撐地坐起,沒有唿痛,沒有哀號哭泣,默然抬手撫向熱辣疼痛的麵頰,臉上仍是一貫的毫無表情。


    她並不清楚原因,但她隱約知道,自己的存在亦是娘親憎恨的一部分……


    那一天,冰封的山巔又來了一名訪客。


    她如同往常一般待在遠處的豔紅之中默默看著——那是娘的要求,要她必須親眼目睹每一次的血腥殺戮;要她記得,這滿山遍野的豔紅,滿載著娘的仇恨,還有她的罪過……隻因這一切,全是因她而起。


    然而,那天的景象,跟往常有些不同。


    她感覺得出,娘在見到來者的刹那,本就不穩的情緒變得更加狂亂,隻是那人究竟對娘說了些什麽,她聽得並不真切……


    “你記住,紅兒,不要相信任何人,絕對不能相信任何人……”


    那男人憂傷的麵容,以及娘哀怨控訴的忿恨表情,一直一直刻劃在她心頭,未曾抹去……


    痛……這是秋彼岸自泥沼般的幽深黑暗中掙脫出後的第一個感想。


    吃力睜開沉重的眼睫,茫然的眼盯著陌生的屋頂,腦袋仍是一片模糊。


    發生了什麽事?這裏是哪?


    她……


    胸口傳來的強烈痛楚令她不由得立即屏息不敢妄動,待意識逐漸迴籠,這才記起昏迷前所發生的一切——


    那女人依偎在孫獨行身旁,控訴著她的不是,而他則是自始至終用那深沉的目光直盯著她,沒有多說一句話……


    然後呢?


    她不記得了……


    待胸前的痛楚慢慢退去後,她深吸口氣,小心翼翼不去扯到傷處翻身欲起,卻驀然頓住。


    ……好像,有什麽地方不對勁?


    她眨眨眼,緩緩伸手撩起一繒垂落胸前的發絲,看清那再熟悉不過的赭紅,隨即瞪大雙眼—一


    她的頭發……


    微頓,再繼續朝其它部分看去,這迴不隻是驚愕,還夾雜了連她自己都無法克製的恐懼——


    她原本的衣服呢?


    強忍著痛楚將自己全身搜了一遍,確定那塊木牌和藥瓶不在自己身上,她頓時麵如死灰。


    是誰?究竟是誰拿走的?


    正感驚慌之際,突如其來的開門聲打斷她的惶恐,警戒驟生,轉頭向門的方向望去——


    “你醒了。”孫獨行手捧一碗剛熬好的藥湯走進房內,瞧見她防備的姿態,不由得蹙眉。“你該乖乖躺著別亂動,當心又扯到傷口。”


    “我的東西呢?”沒理會他的勸說,冰寒雙眼死盯著他。


    孫獨行微微一笑。“姑娘指的是什麽?”


    “我的東西呢?”她重複,語氣更加冷冽。


    “姑娘若是指那些紅丹的話,喏,不就在那兒嗎?”他指著床頭櫃上的小瓷瓶。


    秋彼岸順勢望去,也不管是否會扯痛傷口,立刻焦急地伸手將瓷瓶奪迴護在懷中。


    但,隻有這些還不夠……


    “我的衣服呢?”


    “姑娘原先的衣物破損到不適宜再繼續穿上身,所以孫某已經差人將它丟了。”他迴答。


    丟、丟了?


    他擅自把她的衣服給丟了?她不敢置信地瞪大雙眼。


    “你憑什麽?”


    竟然、竟然如此隨便自作主張處理她的東西,他以為他是誰?


    她命令道:“把衣服還給我。”


    “這就恕難從命了。”孫獨行歉然一笑。“那堆破布現在恐怕已經不知流落何方,若是這身衣物不合姑娘的意,待會兒孫某再差人拿幾套衣物來給姑娘挑件喜歡的,如何?”


    “你……”她才不是在意衣服的問題,她是……


    忽然間,她發現了另一個不對勁。


    幽識……沒有動靜!他對於她的命令沒有該有的反應!


    覷見她愀變的臉色,孫獨行知道她發現了什麽,不以為意地端著藥碗微笑上前。


    “雖然一開始是棘手了些,但現在看來,孫某體內的那股沌氣,似乎還是順利化去了呢。”這一點,倒是連他自己都感到意外。


    畢竟那時他與她的相處互動漸佳、關係漸好,加上她的性子遠比自己所想的還要單純,讓他漸漸疏於防她;而之後她也不曾再試圖誘發他體內的那股沌氣,他也就沒再去注意其存在。要不是她在朱香琦身上使用了同樣的手段,他說不定也就這麽把它給忘了。


    在她傷重昏迷的這段期間,他曾試著要運氣逼毒,卻赫然發現存在體內的那股沌氣早已不知消失到哪去了。


    看來,雖然慢了些,但他的抗毒之體還是能夠確實執行解毒之務呢。


    怎麽可能!秋彼岸不敢置信地瞪著他那不同於以往的漠然瞳眸,忍不住刷白了臉,手腳不由自主地微微發顫,隨著他的靠近下意識朝床內縮去。


    幽識……除非她死,否則在沒有飲下她的血之前,是不可能解除幽識的啊!


    無毒不解的毒手神醫……她已經、已經沒有能夠製得住他的毒物了……


    孫獨行對她的驚恐視若無睹,隨手將藥碗放在桌上,自懷中掏出一隻木牌。


    “話說迴來,姑娘想找的,其實是這東西吧?”當他在她的衣袖暗袋中尋獲時,還真是稍感訝異了會兒。


    原來,東西真的在她身上。


    秋彼岸微怔,看清他手中所持之物後,立即咬牙道;“還給我!”


    “這牌子,是姑娘之所以前往白城的原因嗎?”他將木牌拿在手中把玩端詳,絲毫沒有要還她的意思。


    “不關你的事!”


    停下手上的動作,孫獨行抬眸望著她,唇邊驀然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姑娘想要拿迴這塊牌子嗎?”


    她的身軀微微顫抖,雙眼卻是不肯認輸地死盯著他。


    “你有兩個選擇:一個是自己來搶,倘若能夠順利搶到手,就是你的;另一個嘛……”他斜睨向放在一旁的藥碗。“隻要你把那碗藥喝了,我就還你。”


    藥?秋彼岸這才注意到那碗一直被她忽略的東西。


    “隻是一般的補藥,能補血固元氣,還能讓傷口早點愈合。”他解釋道。“如何?隻要姑娘願意相信我,乖乖喝完那碗補藥,這牌子就能立刻還給你。”


    她瞪著他,惡狠狠地死瞪著他。


    那種東西……那種東西……


    誰要喝啊!


    強忍著扯裂傷口的痛楚,她孤注一擲飛身上前欲奪迴她的失物,然而孫獨行卻早有防備地移身一閃,反手點住她的麻穴,令她渾身攤軟在他懷中,無力動彈。


    “你輸了。”他失望地低歎。


    秋彼岸無力瞠大盈滿絕望的雙眼。


    真的……到此為止了,她已再無反擊之力……


    孫獨行神情複雜地盯著瞬間失去生氣的她,默默將牌子收起,單手環抱著她坐上床沿,取過藥碗遞到她唇邊。


    “既然輸了,就乖乖喝藥吧。”


    她迴神,立刻防備地死盯著他手中那碗漆黑的液體。


    “張口。”


    少了血色的唇瓣卻是更加緊抿,拒絕合作。


    兩人僵持了一陣後,孫獨行隻能無奈歎息。


    “倘若我真有意要毒害姑娘,早在姑娘先前昏迷時便可動手,根本不需如此大費周章另外熬藥下毒不是?”


    她恍若未聞,雙唇仍是如同蚌殼般緊閉,不敢鬆懈。


    “還是說,姑娘都這麽大的人了,還會害怕藥的苦味?”柔聲的詢問夾帶著明顯的揶榆。


    抗拒的表情驟然閃過不服輸的怒氣。


    她怕什麽?不過就是碗藥而已,她連之前那顆莫名其妙的藥丸子都敢吞了,她還怕什麽!


    更何況,如今除了一條命以外,她早就已經沒有什麽好失去的了,不是嗎?


    早就已經……


    強行壓下遲疑之念,深吸口氣,她赴義般地以口就碗,一口飲盡碗中藥液,未了嗆咳了聲,挑釁似地迴眼瞅他。


    孫獨行滿意地放下藥碗,替她拍背順氣。


    “乖女孩。”


    猝然間,一陣黑霧鋪天蓋地而來,逐步吞噬了她僅有的意識。


    “你……”那藥,真的有問題!


    她原本還以為、以為……以為什麽呢?


    難道,她對他,還存有什麽期待嗎?


    “好好睡一覺吧,姑娘……”


    最後映入眼簾的,是他一貫泰然自若的溫和微笑。


    果然,不該輕易相信人的啊……


    一旦交付了信任,轉過身便會被推入萬丈深淵,隻留下至死也不得解脫的懊悔……


    無邊無際的黑暗再度將她拖入深淵之中,無力掙脫。


    見她終於失去了意識,他緩緩斂起笑容,伸手輕撫她蒼白的麵頰。


    以她的性子,醒來後必定不可能安分躺著休養,所以他在藥裏添加了安眠的成分,好讓她能先養足精神和體力。


    何況,現在的他,還不確定自己究竟該如何麵對她……


    探手撩起散落在她頰畔的赭色發絲,這是他在幫她更衣清理傷口之時意外發現的秘密,當下便鬼迷心竅似地替她恢複了原有的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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