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鬧的市集人聲鼎沸,兩旁的攤販賣力吆竭著,大大小小的攤位上擺滿了各式各樣她見都沒見過的小玩意兒,冒著白色蒸氣的竹籠,傳出了她未曾聞過的食物香氣……


    而且,即使周遭的人多到不可勝數,卻沒有人把目光特意停留在她身上。沒有如影隨行的恐懼尖叫,沒有喊打喊殺的咆哮怒吼,一切平靜得彷佛她不過是尋常的過路客之一,以往那一見人便得提防戒備的惡念殺意,仿佛從不曾存在過一般……


    察覺身俊緩步隨行的腳步聲驟斷,孫獨行不禁狐疑地止步迴身,正好瞧見她那不自覺表露臉上的複雜神情,以及那如同孩子般好奇的閃亮目光,令他不禁莞爾,心中某處不自覺交得柔軟。


    頭一迴下山見世麵啊……


    “姑娘?”


    她迴過神,眼眸不由自主移向那抹溫和的上揚弧線,停住。


    孫獨行微笑朝她伸出手。“人多,別走丟了。”


    她微怔,雙眼直盯著他伸出的手,不動。


    忽然間,一旁的人群中竄出了兩名玩鬧追逐的孩童,其中一個經過秋彼岸身旁時一時腳滑,眼見就要往她身上撞去——她倏然一驚,掩在袖中的手指下意識一動。


    一隻大掌以更快的速度連袖帶手緊握住她的,順勢使勁,令她重心不穩地倒進一副溫暖的懷抱中,製住她反射性的蠢動。


    “別怕,隻是個粗心的孩子罷了。”溫和的安撫聲自她頭頂響起。


    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足足有好一會兒,她的思緒幾近停滯,令她無法理解那聲音所要表達的意義。直到耳邊那一聲聲強而有力的心跳,喚迴了她的神智,秋彼岸這才倏然驚覺——她竟然靠在他懷裏!


    一時間,她手足無措地急忙想推開他,徒勞地掙紮了好一會兒,才發現他的手臂似是故意牢牢緊鎖著她,沒有放開的意思,任憑她如何使勁都難以撼動。


    她不悅地抬頭瞪他。


    隻見那張不變的溫和笑顏垂首覷向懷中怒意橫生的她。


    “冷靜點了嗎?”


    她眨眨眼,順著他示意的目光望向一旁擔憂的兩張小臉。


    “姐姐沒事吧?”自知莽撞的小男孩滿臉不安。


    “虎子笨,怎麽可以隨便撞人!”一旁的小女孩毫不留情地代為教訓起同伴。


    “我隻是‘差點’撞到,又沒有真的撞到……”男孩急忙替自己辯解。


    “都一樣。還不快跟姐姐道歉!”小女孩雙手擦腰,兇巴巴地罵道。


    “喔,姐姐對不起。”男孩乖乖地聽話道歉。


    秋彼岸愣著,不知該做何反應,隻能繼續僵在孫獨行的懷中,聽著那天真的童稚對話,和兩個無辜的孩子大眼瞪小眼。


    孫獨行淡然一笑。“孩子們也不是故意的,就原諒他們吧。”


    原諒?她昂首,不解地看著他。


    接收到她詢問的眼光,孫獨行先是徐徐挑眉,爾後微笑。“就像這樣……”他伸手摸摸小男孩的頭。“乖,沒事了,下迴要小心點,知道嗎?”


    “喔……”虎子好奇的大眼在他倆身上來來迴迴晃了幾遍。“知道了。”


    這個姐姐的反應好像有點怪怪的,該不會是個傻子吧?難怪見人撞來都不會自己躲開,還得靠大哥哥拉她一把。


    孫獨行笑睨男孩那張將心緒表露無遺的小臉,道:“下迴別莽撞了。這姐姐膽子小,身子也不好,禁不得嚇的。”


    虎子驀然尷尬地紅了臉,秋彼岸則是瞠目愕然。


    膽子小?身子不好?她?


    他在說什麽鬼話!


    直到孩子們再三道歉、相偕跑到另一頭去玩耍後,孫獨行這才再度看向仍被他製在懷中、滿臉不以為然的女子。


    “我才不是膽子小!”他還沒開口,她倒搶先撂話為自己辯駁。


    他微愣,隨即揚笑。


    “你確定?可在孫某看來,姑娘似乎被嚇得不輕呢。”若非他眼明手快地阻止,還不知會發生什麽事呢。“不過是個幾歲大的孩子,竟能輕易破壞姑娘一貫的臨危不亂、冷靜自持,倒令孫某大開眼界了。”


    盈滿怒意的雙眸死瞪著他,無從反駁起。


    她才不是被嚇著,她不過是、不過是……


    “姑娘應該也希望此行能夠順利低調行進吧?可就剛才的情況而言,一旦姑娘貿然出手,十有八九會立刻遭人認出身份,何況對方不過是個無辜的孩子,姑娘這下豈不是枉送人命、徒造殺孽?”他低聲譴責。


    枉送人命?徒造殺孽?


    不悅的雙眸,因他的一番話逐漸冷靜,迴複原先的清冷淡漠,甚至隱約帶點譏諷。


    長年久居山巔的她,明明未曾與人有過交集,卻是從有記憶起就必須無時無刻提防突如其來的暗算殺機。若非她命硬,如今早已是眠紼塚上的一縷孤魂了。


    難道她就該死嗎?


    像是明白她的想法般,孫獨行輕聲歎道:“姑娘長年遭受迫害,凡事會以自保為重亦是無可厚非。雖說姑娘出於是迫不得已,但若隻是因為一時沉不住氣而泄露了身份,豈不是得不償失嗎?”


    她依舊沉默,迷惑的雙眼直盯著他。


    “姑娘忘了嗎?結伴而行就是為了能夠互相幫助啊。”孫獨行溫和一笑。“既然孫某都願意不計一切代價將性命交至姑娘手中,以求得姑娘信任了,姑娘是否也能夠試著放寬心胸相信孫某呢?”


    ……他看出她的口是心非了?


    “你們看看那對男女,光天化日之下當眾摟摟抱抱的,知不知羞啊。”


    “看他們挺麵生的,應該是外地來的旅客吧。”


    “就算仗著咱們城裏沒有他們熟識之人,好歹也得顧一下體統吧。”


    嘈雜的鼎沸人聲中夾雜了幾句對他倆指指點點的竊竊私語,令兩人忽然意識到從剛才一直維持到現在的親密姿態……


    摟摟抱抱?不知羞恥?


    明明是他緊縛住她的啊!這群人的眼睛是瞎了嗎?


    秋彼岸憤然朝聲音來源處橫睨一眼,冰寒的目光令一幹三姑六婆猝然噤聲,立刻裝作若無其事地離開。


    “走了走了,反正又不認識,人家愛怎麽抱就怎麽抱,少管別人的閑事了!”


    ……什麽跟什麽啊!


    秋彼岸微帶怒意以及滿腹的莫名其妙,迴眸朝向始作俑者瞪視詢問,卻發現孫獨行渾身略顯僵直,俊秀的臉龐驀地浮現一抹尷尬的赧紅,令她不由得一愣。


    他怎麽了?


    隻見他在兀自深吸口氣後,渾身不甚自在地放手,讓原本如枷鎖般的禁錮立刻解除。


    “失禮了,姑娘。”溫和的笑臉依舊,卻顯得僵硬。


    秋彼岸徐然眯眼,冷聲道:“我什麽也沒做。”他這反應是什麽意思?


    孫獨行一怔,隨即羌爾。“我知道。是孫某過於妄為,與姑娘無關。”


    又是與她無關……不知道為什麽,他那副急著想撇清什麽的語氣和態度,令她隱隱感到不爽。


    “信任?”她譏嘲道。


    口口聲聲希望她能敞開胸懷接納信任他,但他呢?他又真能放開心胸、全心全意的相信她嗎?


    聞言,孫獨行忽然沉默地盯著她,目光霎時變得有些奇特,令秋彼岸原先嘲弄的神情漸漸收起,甚至打從心底發毛。


    他在想什麽?


    良久,隻見孫獨行再度勾起一彎弧線。


    “姑娘說的是,是孫某疏忽了。”


    這下倒換她怔住了。他在說什麽?


    “倘若姑娘願意相信孫某,孫某沒道理不信任姑娘,何況孫某的命還掌握在姑娘手中呢。”他朝她伸出手,微笑。“不過,這信任也得靠雙方打從心底合作才有意義,姑娘認為如何?”


    怔愣盯著他那表露無遺的真誠目光,她竟不由自主地感到茫然,心底隱約響起了陣模糊不清的聲音,仿佛被蠱惑似的,她徐緩伸出手,放入他等待的手中。


    相信……是嗎?


    微地斂眸,她緊捉住最後一絲清明的神智。


    與其說是相信,倒不如說她想看看這個令人難以捉摸的男人接下來究竟有何打算吧。


    一路上,他就這麽握著她的手,不曾放開過。


    她若有所思地盯著他倆交握的手。他並沒有緊握,隻要她稍一使力便能掙脫,可她並沒有那麽做,就這麽任他握著、牽著。


    從他掌心傳來的溫度,令她有些別扭。


    幾天下來,他們一直緩慢地在這城鎮附近閑晃移動,完全沒有趕路的跡象,她心裏雖然覺得奇怪,卻也隻是靜靜地隨著他晃,沒有詢問或催促的打算。


    她應該要提出抗議的,因為她的時間有限啊。


    但……為何自己會如此遷就他?她不懂。


    不隻不懂他這麽做的用意,也越來越搞不懂自己的想法。


    她對他,似乎越來越難有防心……


    “……那些紅花就如同當年毫無預警地出現一般,如今也在一夕之間消失無蹤了。”


    “總算有人成功消滅那隻害人不淺的花妖了啊。”


    “聽說是毒手神醫終於看不過這隻花妖的所作所為,這才毅然決定為民除害呢。”


    “咦!怎我聽說是紫陽門重金聘請毒手神醫消滅花妖,借以取得花毒,想趁機稱霸一方呢。”


    “不對吧!我聽到的是……”


    “總之啊,這花妖被解決了,四散各地的北境離鄉客終於得以歸鄉,這是喜事一件啊。”


    “不,還不行,”有人搖頭。


    “咦?怎地不行?花妖已被消滅了不是?”


    “雖然花妖已不存在,山頭的紅花也已消失,但那花香卻始終未散,至今依然籠罩著北境呢。”


    “大概是那花妖不甘長年來的道行就這麽毀於一旦,心有不甘以致怨念徘徊不去造成的吧。”


    “那……去請個道士超渡不就得了?”


    “唉,說得倒容易……”


    坐在茶館一隅,秋彼岸麵無表情地任由四麵八方傳來的各種閑雜人語掠過耳畔,被迫聽著一再遭受扭曲的事實。


    害人不淺的花妖啊……


    “姑娘在想什麽呢?”


    微頓,她茫然抬頭,望向坐在她對麵、噙著玩味笑意的男子。


    “見姑娘聽得如此認真,不知姑娘對哪個部分較感興趣?”


    她無語垂眸,雙眼直盯手中冒著白煙的溫熱茶水,沒打算迴應。


    又不理他了?孫獨行不以為意地聳聳肩頭。


    這些日子以來,為了探聽某個消息,以及帶點故意的試探,他一直帶著她在附近團團轉,每一次的落腳處都和上一個落腳處相去不遠。本以為她會沉不住氣地對他發火、甚至動手,但……什麽事也沒發生。


    她就這麽安安靜靜地跟在他身後,有時還安靜到讓他差點忘了她的存在。由於不可能在她脖子上綁條繩子牽著走,為了避免她走失,他隻好一路和她大手拉小手,順便欣賞她那想拒絕卻又說不出口的別扭樣,其實還頗有趣的。


    隻是,她幾乎不開口,讓他難以從她嘴裏套出想知道的訊息。


    雖然如此,隻要一有空閑還是得再接再厲——


    “既然姑娘不願分享心得,那換孫某提個疑問如何?”


    秋彼岸狐疑地瞟向他。


    見她將注意力放迴自己身上,孫獨行微微一笑。


    “其實,打從一開始,孫某就一直頗為在意一件事——若說眠紼塚之花與花妖之命相係,何以花妖未滅,山巔豔紅卻一夕消失?再者,若紅花真是一夕謝盡,何以花香能夠久久繚繞不散呢?”他直視著她,瞬時壓低音量:“莫不是……姑娘用了什麽障眼法隱去紅花蹤跡吧?”


    秋彼岸清冷的雙眼漠然直視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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