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有人說:“時間是最好的東西,因為它可以治愈一切。”


    這句話用在這個地方,雖然有些似是而非,但是對於經過了三十個小時連續不斷地忙碌,而終於恢複平靜的“民用醫療中心”,卻是相當的合適。


    畢竟,如今的這裏,所有的傷患都得到了救助,所有的士兵都保住了生命,沒有了重傷者痛苦的哀嚎,沒有了垂死者絕望的呻吟,的確是一副可以令人安心的畫麵。


    安心得可以讓所有的醫護人員,都大大鬆上一口氣的程度。


    隻是對於正把自己藏在醫務室裏伊藤晴香來說,卻絲毫沒有體會到這一點。


    因為……


    “您好,你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平板無奇的,沒有絲毫抑揚頓挫的電子音不斷地重複著相同的內容。


    “唔——”


    女孩不自覺地垂下由於連續高強度的工作而變得酸麻的手臂,心裏的陰霾又更重了幾分。


    “果然,還是沒有開機的嘛……”她低聲私語,“是任務……還沒有結束嘛……還是……”


    一絲不祥的陰影驀地掠過少女的心間,伊藤晴香連忙深深地吸了口氣,不敢就著這條思路再想下去。


    “不會的。隻是任務還沒有完成罷了,那種事情我知道的啦……”她小聲地說著,像在對著毫無反應的手機,又像對著她自己,“一定是這樣,一定是……”


    “在給秦中尉打電話的嗎?”


    動人的語音攸然從耳畔響起。晴香不由自主地嚇了一跳,這才發現不知什麽時候自己的身邊已經多了一個熟悉的倩影。


    “是惠姐啊……”


    “你還好吧,喊你這麽多遍了都沒什麽反應,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然後,發出了稍稍關切的李錦惠,也自然而然地注意到了對方的手機。


    “嘖嘖,才分開了這麽一會兒的時間,就受不了到想要聽到對方的聲音才可以睡覺,這樣恩愛的程度,想想都讓人臉紅的呐……”美麗的女醫生似笑非笑地打趣著自己弟子兼同事的美少女。


    仿佛中了什麽“預言術”一般的魔咒,伊藤晴香果然“噌”地紅了臉:“所以說,這個,其實我是……”


    隻可惜,她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完,就……


    “誒?怎麽了嘛?一副被挖到了心裏陰影的反應,難道不是打給秦中尉的電話?”


    “我……”


    “難道是打給什麽秘密情人……”


    “誒?!”


    “……不過的話,因為丈夫遠征異國他鄉,孤枕難眠的妻子因為寂寞而背叛了永遠相愛的誓言,這種橋段也是各種電視上太常見的操作就是了。”


    “不,不是了啦……”被這一段過於誇張的腦洞徹底雷到了的晴香,趕緊展開了解釋,“是給秦君打的電話了啦。我隻是……”


    “好啦,不逗你了。”李錦惠像是為了端正神色似的清了清嗓子,“會很擔心嗎?”


    “我……”


    “看到飛船上一下子多了這麽多的傷員,所以心裏更加忐忑了,是這樣的嗎?”


    “……嗯。”伊藤晴香微微地點頭。


    “嘖嘖,真看不出來,我們伊藤還是那種‘明明非常擔心前往最終決戰的丈夫,但是想到人類的未來又不得不強顏歡笑,但內心的不安還是不斷地湧現’這種令人心痛的女主角呢……”


    正色的對話……


    還沒有持續一分鍾……


    新的話鋒,就已再一次紮進伊藤晴香的心裏。


    “惠,惠姐啊啊啊……”


    “怎麽樣,現在是不是有一種如芒在背,坐立不安的感覺?看你這麽心不在焉的樣子,連人家叫你都沒反應……”李錦惠不依不饒,“哎呀,說起來你剛剛給傷員動手術了吧?”


    “啊,是這樣……”


    “所以說我該不該趕緊給他們在檢查一下,有沒有被不慎拉了什麽手術刀啊之類的在他們肚子裏呢?”


    “惠,惠姐……”伊藤晴香連忙打斷了對方越來越不著邊際的論調,“我們都是老夫老妻了,早就過了那種階段了啦。長時間的離別,見到軍銜高的人的太太就要卑躬屈膝……所有這些不利的因素我們結婚的時候姑且都有好好討論過的;還有什麽受傷啊,陣亡啊之類的,整天擔心這擔心那的可沒個頭呢。”


    隻是……


    在不斷強調了“老夫老妻”的發言之後,晴香她……


    “我隻是希望秦君他能平安迴來,這就夠了。”


    卻還是許下了稍稍有些前言不搭後語的心願。


    “我說伊藤你啊,我說你啊……”李錦惠拉過女孩的手,“逞強也該有個限度,擔心就擔心嘛,有什麽好不好意思的。”


    “我……”


    “不過話說迴來,你也該對自己的丈夫有點信心才是,畢竟你的秦君,可是搶走了我老公‘擊墜王’頭銜的男人呐。哎呀,說到這個我是不是該好好地討厭你一下,或者幫我家老馬出口惡氣,往你鞋子裏塞個圖釘啥啥的……”


    “可是,惠姐……”沒有理會對方再次重開的玩笑,伊藤晴香忽然抬起頭,不解地問道,“難道你一點都不擔心的嗎?”


    “嗯?”


    “說起來馬少校他,也是直到現在,都沒有什麽的音訊呢……”


    “擔心?”李錦惠笑了起來,“這種事情對於我來說,早就習以為常了啊。”


    然後……


    嬌美的容顏上,又蘊開了希翼的神光:“說起來過兩天就是我們的結婚紀念了,老馬說要給我個驚喜的呢,真期待會是什麽呢?”


    “可是,可是的話……那畢竟是上戰場的啊。”晴香堅持道,“隨時都會有生命的危險,這種事情,難道惠姐你……”


    “比起操心這個,我更在意的,還是怎麽替他照顧好這個家,照顧好小寶,讓他在前方沒有後顧之憂吧。”


    “……這樣啊。”


    “哎呀,說到小寶的事,老馬他出發的時候,還說已經給小寶聯係好了新的補課老師,可是我覺得那老師水平實在是不敢恭維,等他迴來得讓他重新給孩子找個。”


    “惠姐你還真是……”


    “怎麽了?”


    “沒,沒什麽了啦。”


    “啊——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但我畢竟是軍人的妻子嘛。”李錦惠沒再看著晴香,揚起頭透過舷窗望著深幽太空的眼神閃爍著驕傲,自豪的神光。


    隻是那炫人心目的眼光中,還是有一絲略帶寂寞的不安,掠過了焦慮的身姿……


    但是下一秒,這一份不和諧的陰影,還是馬上被噴薄而出的,無與倫比的信心所淹沒:


    “而且,雖然我們老馬可能比不上你的秦君那麽厲害,不過好歹也是曾經的‘王牌機師’,這個世界上能夠擊落他的人還沒出生呢!”


    “惠姐……”


    然後,就在這時,取代了美少女微張的檀口即將吐出的語句的,是更加熟悉的嗓音,發出的稍帶猶豫的唿喚。


    伊藤晴香猛地迴過頭。


    其實不需要迴頭……


    因為從她聽到這個聲音的那一刻開始……


    不,稍稍訂正一下——是從她聽到這個聲音發出的第一個音節開始……


    她就已經知道了聲音主人的身份,那個她心心念念的男人的身份——


    秦楓。


    “秦君……”


    下意識的,女孩就想直接撲到對方的懷裏,好好地宣泄一下自己那即使在最忙碌的時候,也從來不曾淡化過的思念與擔憂……


    然而眼前的環境,卻還是阻止了她的衝動。


    “看來,你們現在更需要一個單獨的環境呐。”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已經成為了這個房間裏不和諧的微妙,李錦惠帶著善意的嘲笑弄,瞥了一眼自己那位激動到險些不能自已的女同事,“我去外頭看看那些傷員。”


    “呃,惠姐……”秦楓低著頭,看上去好像是頗為不好意思的在選擇著措辭。


    然而,就在他仿佛鼓足了勇氣似的,打算再說什麽的時候……


    “門的話,姑且還是會給你們關好的,所以放心吧。”


    “我……”


    “不過你們倆可不要弄出太大的聲響哦。當然,這個主要還是在說伊藤你這方麵了啦。”


    在說完了這句太過微妙的暗示之後,生怕遭受到追殺的李錦惠連忙跑了出去。


    所以她並沒有留意到房間裏的男主角,自始至終,都一直隻是在對她說話的奇怪。


    所以她也沒有留意到,秦楓那幾次欲言又止的尷尬,和所伴隨著的黯然的眼神。


    ————————————


    “什麽?!這是真的嗎?!”


    房間裏,伊藤晴香在聽到了自己的丈夫,以格外難以啟齒,令人心情不舒暢的語氣,把馬赫犧牲的消息,一五一十地部告訴了自己之後,不由自主地發出了掩口失聲的驚唿。


    “嗯,是真的。”


    所以,秦楓現在在她麵前點頭的樣子,也顯得格外地沉重。


    晴香深深地沉默了下去。作為妻子,和李錦惠不同的,細心的她早已一眼看出了丈夫不佳的心境,隻是沒想到從他咬緊牙關的嘴裏,聽到的卻是這麽令人不知所措的消息。


    “真是的,太過分了啊……”過了不知多久,終於稍稍恢複了語言功能的晴香,發出了果然可以預見的憤慨,“馬少校他怎麽可以這樣,明明小寶還那麽小,就要他去背負這麽沉重的東西……”


    秦楓無言,對於妻子的糾結他同樣感同身受。


    然而,這就是戰爭!


    戰爭,從來都不是壯麗的東西。它不會使正常而富有正義的人們感到舒心愉悅,隻會使他們在驚心動魄之餘承受著巨大的苦難。


    然而,他們是軍人!


    軍人,就要承受犧牲。因此他們其實比誰都渴望和平,但當和平已經成為可望而不可及的奢求時,他們也絕不畏懼戰爭,一樣會拿起武器,用生命和鮮血守護這個種族。


    “那麽,惠姐她……還不知道這件事的咯?”


    “嗯,我正在打算怎麽和她說。”秦楓點頭,並且重重地歎了一口濁氣。


    說實話……


    自己真的處理不來這個。


    此時此刻,他寧願去麵對最兇惡的蟲族,寧願把自己丟在炮火紛飛的戰場,也不願去麵對李錦惠——這位英雄的妻子,不願去看到她美麗臉龐所蘊滿的笑意在瞬間僵住的尷尬。


    就因為親身體驗過失去親人的悲痛,所以才格外不能容忍——


    不能容忍追悼會上見到那些喊出:“我的丈夫是為人類犧牲的,我覺得很光榮!”的妻子,不能見到她們在講台上喊出那些話的時候,心裏卻要拚命壓抑的悲傷……


    可是偏偏,自己卻被馬赫賦予了照顧遺孀的責任。


    “你打算,怎麽和她說?”伊藤晴香問道。


    “我,我也不知道。”秦楓迴答,“我想過很多的方案,可惜都不好。”


    這是實話。


    他在來這裏的路上,已經無數次地練習過了……


    努力地做好每一個表情,努力地想好每一個單詞……


    可是所有的努力,都在看到李錦惠轉頭對著自己露出的那一抹笑容之時,部化為了烏有。


    所以秦楓他,才會選擇把一切的真相,一股腦兒都告訴妻子,隻希望能夠得到她的幫助,得到她的指引。


    可是,他卻同樣明白。


    做為馬赫遺孀的閨蜜,李錦惠的摯友,對這種情形,晴香她一定也不知道該拿這種事情怎麽辦才好。


    然而……


    少女卻依然拉過了男人的手,用自己溫軟如滑的小手盡力地去覆蓋……


    就好像,要用自己的溫柔,覆蓋掉男人內心那難以啟齒的,滿滿的為難……


    “我來和她說吧。”


    “晴,晴香?”秦楓驀地愣住。


    他隻是想征求妻子的意見,卻怎麽也沒想到,晴香她竟然一下子就從自己的手中,把那麽燙手的接力棒,數收了下去。


    即使那一份熱量,會把她纖細的小手燙傷,即使那一份負荷,是“無論見到誰不幸福,我都討厭”的她,那嬌嫩的肩膀所不能承受的重負。


    “啊——我沒什麽啦。秦君你做不來的事情,交給我就好;秦君你不知道怎麽辦的問題,交給我來解決。”


    “……唔。”


    “畢竟我們是夫妻嘛。‘無論生老病死,富有貧窮,哪怕前途坎坷,命運多舛,都要永遠相愛;所有的問題,都要一起麵對,所有的難關,都要共同度過。’這可是我們結婚的時候,共同立下的誓詞呐。”


    “晴,晴香……”


    “所以啊,現在就讓我們一同努力吧。”晴香她……


    用溫柔又有力的包容,把年輕的中尉緊緊環住:“一起來想辦法,怎麽和惠姐說這件事,怎麽照顧小寶的事情,到底該怎麽做,我們兩個人,一起認真地,好好想一想吧。”


    “晴,晴香!”


    然而……


    辦法已經不需要了。


    因為……


    不知從何時,突然被打開的房門後,出現的那張臉,已經很好地收到了一切的答案。


    那一張——依舊美麗,卻已經完凝固掉的,屬於李錦惠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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