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在沙漠行星的另一端……
楊瀟少校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已經亮了。
清晨的曙光是這樣的溫和，令人幾乎忘了如修羅地獄般的屠殺。晨曦特有的芬芳蓋過了硝煙的餘味，槍聲、蟲族的嘶鳴聲、人類的喊殺聲……這些仿佛都屬於令一個世界，耳邊是如此的安靜，就連風聲也聽不到。
眼前的沙土依然是熱得燙人，隻是帶上了些許潮濕的意味——那是因為太多的鮮血已經把它浸透了。
空氣中彌漫著若有若無的血腥味，他的心裏也就明白了自己仍置身於戰壕之中……
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躊躇了片刻，楊瀟努力驅使僵硬酸麻的雙手支起身子。環顧四周，經曆了昨日的風暴之後，他們難得地獲得了片刻的休憩。許多士兵也同樣蜷躺在戰壕裏，抓緊不多的休息時間恢複激戰之後的體力。
因為他們都知道……
風沙過去了。
所以那些該死的爬蟲馬上就要來了——
來攻陷這一道人類在這顆行星上最後的防線。
他又望了一眼身後幽邃的洞穴……
籍著恆星散發出的輝光，他可以隱約地看清洞裏的情景，聽到那裏不時傳出的傷者痛苦的呻吟聲以及垂死者絕望的哀嚎聲……
今天……
還能守得住嗎？
他不知道。
來到這個洞穴避難已經是第三天了，三天以來，他陸陸續續地收攏了大潰敗中逃散過來的不少士兵，構築了臨時的防線，固守著這一塊人類最後的陣地。
可是……
固守的結局是什麽？
盡管他一直不斷地給敗兵們打氣，告訴他們隻要守住這裏，那麽很快“方舟”就會派來救援部隊把他們接迴家，投入妻子、情人的懷抱，喝上熱氣騰騰的牛奶和咖啡……可事實上，連他自己都不大相信這一點。
畢竟如今他已經意識到：蟲族，比他們想象的要聰明，要強大，他知道“方舟”的艦橋，一定也看到了這一切，所以在沒有萬準備的情況之下，派來再多的部隊，都隻是無謂的犧牲……
可是，他卻必須這麽說，這麽做。
因為他是這裏軍銜最高的軍官，他必須給自己的士兵希望……
人，總是要靠希望才能活下去，不是嗎？
可是隨著時間的流逝，這份希望，已經越來越渺茫了。
因為……
“蟲族上來了。”身邊的一個上士把望遠鏡遞到了他的麵前。
楊瀟條件反射似的把自己重重地摔在塹壕上，舉起了電子雙筒望遠鏡，把焦距調準這些正向洞穴湧來的那一條黑線上。
它們肯定有一打那麽多，象來自某個未被發現的過去的生物。但它們是爬蟲，每一隻都睜著血紅的赤瞳，每一隻都有一個人那麽大，六條有關節的腿上交替著在沙地上劃出衝鋒的軌跡。
準備戰鬥？
是的，必須的。可是……
“我們還剩多少彈藥？軍士？”楊瀟頭也不迴地問。
“……不多了。”上士言簡意賅，末了又頓了頓，然後補充了一句，“死守不是辦法，我們得突圍。”
“你們看那邊。”楊瀟指著另一側的沙地，“那裏是掩藏在沙地下怪物，上刺的尖爪可以穿透坦克，現在就算我們衝過去也是給當做活靶子，隻能死守。你說呢？”
他問上士。
上士名叫吳晨峰，是一位地道的老兵，算是這個臨時拚湊的團隊裏楊瀟的直屬，跟了他三年了。
和楊瀟這樣正規學院出身的軍官不同，吳晨峰似乎經曆過很多的戰爭，對於這些實踐派的士官，楊瀟一向是很有些尊重的。
雖然他並不了解他的過去，可是相處下來的直覺告訴他——這是一位真正的軍人，和那些總愛嘰嘰喳喳的士兵不同，他不是一個話多的人，自從來到楊瀟的手下，他就很少見他在戰鬥外多說過什麽話。可在關鍵的時刻，他總能表現出不一樣的經驗和急智。
不過此刻他似乎是走神了，一直自顧自地低頭，仿佛在數著地上的螞蟻，聽到楊瀟喊他，這才抬起頭，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山下：“我沒有想法。我隻想說，要守下去恐怕有點難。”
楊瀟默然，吳晨峰所說的和他擔憂的是一樣的，原本指望他能告訴他們一些解決問題的辦法，現在看來，是注定要失望了。
“也沒什麽了。”吳晨峰看了他一眼，似乎讀懂了楊瀟的心思，“守是肯定要守的，我們是軍人——盡人事，聽天命吧……”
楊瀟點了點頭。
也隻有這樣了。
所以……
“準備戰鬥！”
命令被確認了，沒有多餘的言語，這一迴所有的人都行動了起來。戰士們奔跑著去執行他們的職責，肩上扛著各式各樣的武器，在戰壕中穿梭著。
然後蟲群就上來了……
濃黑的粘液從它們大張地蝠膜開始向著戰壕飛射而來……
是“兵蟻”！
楊瀟驀地心中一緊。
在之前的戰鬥中，上來的大都是些沒有遠程攻擊能力的爬蟲，他們都已經守得千辛萬苦了，可是如今……
盡管由於太遠的距離，絕大多數濺射的粘液都落在了沙地裏，並沒有造成多大的傷害，但那鋪天蓋地恍若箭雨的氣勢卻實在令人不寒而栗。戰士們緊張地把他們的武器瞄準步行者，每個戰士都感覺到一些冰冷的、看不見的手指刺穿了他們的身體。
300米……
蟲群又一次開始了集中的攢射，這一次的“箭雨”已經毫無意外地落在了掩體的牆上，驟然被蝕穿成蜂窩的孔洞簡直令人絕望……
200米……
不能再等了！
“開火！”楊瀟低喊了一聲，左手緊握護木，肩膀抵緊槍托，右手自然用力，連串地子彈曳著紅光疾射了出去。
而身邊的機槍位上，兩挺雙管電磁機關炮也開始噠噠噠噠地舔出了火舌，各種輕重武器霎時響成一片，向著蟲群傾瀉著彈幕。
“節約彈藥！瞄準了打！”楊瀟吼道。
然而爬蟲們的悍勇真不是蓋的，一隻衝在最前麵的“兵蟻”被交叉的火力射成了千瘡百孔的篩子，但馬上又有兩隻、三隻踩著它的屍體衝了上來！
它們嘶鳴著，叫囂著，用翅脈上的刮片、摩擦脈和發音鏡魔出刺耳的金屬音，像在高喊著什麽衝鋒的訊號，前仆後繼地穿越過人類的火力網。
地上……蟲類的屍體開始越積越多，看起來好像是傷亡慘重的樣子，然而楊瀟卻知道，這隻是表象！
因為後續的“兵蟻”已經開始利用同伴的屍體做掩護，向著他們還擊了。
而且粘液的射擊準得簡直可怕……
100米。蟲群的還擊開始集中了起來，密集的粘液濺射得到處都是，戰士們的慘叫聲時起彼伏，一個士兵閃躲不及，被蟲液濺到了臉部，他的整張臉都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腐爛下去。他慘叫著，不住地用手去抓，卻隻撓下了一塊又一塊的腐肉……
“殺了我！快殺了我！”他嘶吼著。
楊瀟隻好抬手給了他一槍，結束了他的痛苦。
但更大的痛苦，卻才剛剛開始……
一陣雷鳴般的狂吼突然從陣地前傳來，楊瀟抬起頭，然後幾乎就傻在了那裏。
是雷獸！
那些在大潰敗中曾經追殺過它們的巨獸！那些所有的戰士心中最深的夢魘，那些蟲類的“坦克”……
赫然從沙堆中鑽出！
彎角獠牙，口滴綠涎，遍體紅鱗，手爪拚出鋸齒利刃！圓睜著仿佛兩團橘黃色火焰的冰冷雙眼，殺氣騰騰地衝了上來！
地麵，都仿佛被著滔天的殺意嚇到，開始了瑟瑟發抖的震顫……
“火箭筒！”楊瀟大叫。普通的電磁槍彈根本無法對這種怪物造成有效的傷害，隻有火箭炮才有可能穿透它那堪比裝甲的外骨骼。
可是……
“沒彈藥了！”肩上扛著發射器的士兵衝著他喊了一句。
然後就被無數飛射的粘液淹沒了……
於是雷獸也迅速地衝過了人類的防線，在延綿地掩體上撕開了一個巨大的口子，然後揮舞起了自己的利爪，開始肆意地收割著生命！
兩把碩大的爪刃並沒有任何的花巧變動，甚至沒有固定的目標，隻求能夠挨上盡量多的人體。士兵們無力的掃射還擊隻能在它身上留下一個個淺淺的白點，不能對這兩把恐怖的武器有絲毫防礙。雷獸瘋狂地揮動爪器，如同一台殺戮的機器，不斷地把能夠所有能夠接觸到的血肉之軀碾得稀爛，粉碎。
“撤！撤到後麵去！”楊瀟大聲地命令道。
無謂的傷亡根本沒有意義。
士兵們開始向著第二道縱深跑去，那是一條用廢棄的坦克、破爛的機甲、碎石臨時構築的單薄防線，但卻使用了僅有的一點混凝土澆固，而且在這幾天的時間裏，士兵們還挖了簡易的散兵坑，調整了可能造成火力盲區的機槍部署，就連那些之前死去的蟲族屍體都被他們拖來做成在工事前斜豎起的柵欄……
這也是人類最後的防線。
如果連這一道防線也失守的話……
楊瀟沒敢再想下去，也沒時間再想下去。
因為數不清地爬蟲，已經隨著雷獸的腳步，漫過了第一道防線，向著他們衝了過來！
突然！
蟲群驀地一頓！然後中間塌下了一塊！
陷阱起作用了！
有希望！
“給我狠狠地打！”楊瀟喊道。
各種的輕重火力重新吼出了巨大的轟鳴，士兵們戰酣了，根本不顧及什麽節省彈藥，因為誰都知道，這已經是他們最後的屏障！
身後，就是傷員們休憩的洞穴……
他們，已無路可退！
更無處可逃！
一個士兵端著電磁機槍，站在高處嘶啞著嗓子拚命地大吼著，也不管身邊唿嘯而過的粘液，一滴不知從何處飛來的腐蝕液濺在了他的肩膀上，蝕出了越來越駭人的孔洞，他也像沒事人似的完不加理會，隻顧衝著硝煙裏的蟲群掃射著，又像是在發泄著自己的絕望……
楊瀟伸出手，剛想把他硬拽下來，便被身邊的吳晨峰一把拖住了。
他抬起頭，一股暗紅色的光華忽然籠罩了過來……
“這，這是？
”答複，已經不需要了！
因為下一秒，他就看到了雷獸張開了巨大的口器，然後紅色煙霧沿著地麵開始擴張，像是有型有質的煙牆，所過之處，所有的屍體，甚至是被打壞的炮塔，都迅速萎靡了下去，然後徹底汽化……
“毒，毒霧？”
他扭過頭，看向身邊，所有的士兵都在以同樣的眼神看著他，那裏麵隻有三個字：
“怎麽辦？”
“記得我給你說過的話嗎？”吳晨峰叫道。
“什麽？”楊瀟愕然，一時沒反應出對方的意思。
“我們是命如草芥的士兵，但我們一樣也是人，也有活下去的權利。”吳晨峰頭也不迴地說，“所以，要帶著大家，活下去！”
“……上士？！”
“因為我們這些人跟著你，就是把命交到了你的手上！”
然後楊瀟赫然地想起來了！
那是發生在昨天的風暴中，斜倚在洞裏躲避的兩個人之間發生的一段很短暫的閑聊。
卻是這個一直跟著自己的老兵，對他說過的，最多的一次話……
“我很早就參加了地球防衛軍。”望著洞外狂暴氣旋的老兵平靜地說著，“那是在以色列的時候，我們和***抵抗組織爭奪耶路撒冷，當時我們的任務是在301高地阻擊1小時。”
“……後來呢？”
“那些恐怖分子衝了幾次沒打下來，就調來了一門重炮，我和上尉連長說，我們的陣地根本經不起大規模的炮擊，可是連長說：‘我們的任務是守住高地，不能撤。’”他娓娓而言，像是打開了話閘子。
……
“於是對方的炮擊開始了，整隊的人被掀飛、撕爛……連長跑了，整個連報銷了，如果不是下士鄧肯在關鍵的時候把我撲倒，用他的命換了我的命，我現在也不會坐在這裏。”吳晨峰說著，恍若隔世般地歎息著。
這些事在他的心裏一定壓抑了太久太久了……
“可是上尉連長沒死，他很早就跑了。迴去以後聽說因為英勇抗擊恐怖主義，還晉了級。”
……
“知道為什麽我願意跟著你嗎？”
楊瀟沒有迴答，他知道對方也不需要迴答。
“因為你不同。你是我見過，唯一肯和我們這些當兵的一起泡在塹壕裏的軍官……”
“所以我才一直跟著你。”上士還在絮叨著，“做為軍人，從參軍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有了死的覺悟。但無論如何，還是會希望，自己的命，是交在一個值得我們去拚命的軍官手中的吧……”
……
“所以啊，我們這些人跟著你，就是把命交到了你的手上……”
時間迴到現在。
“我們這些人跟著你，就是把命交到了你的手上。”吳晨峰低聲地重複著相同的話語。
隻是……
上一次，是閑話式的聊天……
而這一次，卻意味著訣別……
雖然被沙土與硝煙染黑的臉孔看不清表情，但楊瀟還是直覺地感到他好像在笑。
他確實笑了，在輕輕地微笑著——微笑著看著洞裏的模糊輪廓，卻仿佛無比清晰。
無比清晰的——
必死之誌！
楊瀟駭然！
寧見老兵哭，不看老兵笑！
“上士，你……”
他沒來得及把話說完，甚至沒來得及拽上一把……
吳晨峰，這個久經沙場的老兵，已經衝進了前方的紅色濃霧之中。
帶著兩顆，不知從何而來的集束手雷！
帶著嘶啞的嗓音，卻吼出的慷慨之聲：
義無反顧，為那勝利旗幟！
熱血揮灑，為那偉大夢想！
行動行動！朝著那一線曙光！
前進前進！身後站著我的戰友！
步調一致！凝聚著我們的不屈！
浩浩的地球防衛軍歌掩蓋了利爪入體的聲音，也掩蓋了爪鋒與骨骼摩擦時所發出的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
楊瀟知道那是一個老兵在用自己的生命譜寫著最後的悲壯，也知道這是吳晨峰在盡力衝過蟲海靠向那無可阻擋的巨獸……
濃霧中，他還能看到對方若隱若現的身影……
濃霧中，他還能看到至少不下十支的利爪不斷地往上士的身上招唿著……
濃霧中，他還能看到那雙早已被毒氣熏得睜不開，卻依然沒有絲毫抽搐的眼睛……
他身體被劇毒不斷地腐蝕著，一條胳膊也不知去向，無數的窟窿不停地在他的身上爆開……
終於他衝到了巨獸的腳下！
卻也被幾隻“兵蟻”刺倒在地……
“兵蟻”鋒利的足肢在他的身上踐戮著，刺下去拔出來，再刺下去再拔出來……
他的一隻手攤開，頭向後仰著，被血汙遮蓋住的臉朝著這邊……
楊瀟看不清他究竟是在哭還是在笑，但卻可以清楚的看到他正用僅剩的一條胳膊把集束手雷往嘴裏送，想要用牙齒咬開拉環……
轟——
沒有豪言，沒有壯語、甚至沒有遺言……
隻有沉悶的爆炸在空氣中久久地迴蕩……
楊瀟少校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已經亮了。
清晨的曙光是這樣的溫和，令人幾乎忘了如修羅地獄般的屠殺。晨曦特有的芬芳蓋過了硝煙的餘味，槍聲、蟲族的嘶鳴聲、人類的喊殺聲……這些仿佛都屬於令一個世界，耳邊是如此的安靜，就連風聲也聽不到。
眼前的沙土依然是熱得燙人，隻是帶上了些許潮濕的意味——那是因為太多的鮮血已經把它浸透了。
空氣中彌漫著若有若無的血腥味，他的心裏也就明白了自己仍置身於戰壕之中……
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躊躇了片刻，楊瀟努力驅使僵硬酸麻的雙手支起身子。環顧四周，經曆了昨日的風暴之後，他們難得地獲得了片刻的休憩。許多士兵也同樣蜷躺在戰壕裏，抓緊不多的休息時間恢複激戰之後的體力。
因為他們都知道……
風沙過去了。
所以那些該死的爬蟲馬上就要來了——
來攻陷這一道人類在這顆行星上最後的防線。
他又望了一眼身後幽邃的洞穴……
籍著恆星散發出的輝光，他可以隱約地看清洞裏的情景，聽到那裏不時傳出的傷者痛苦的呻吟聲以及垂死者絕望的哀嚎聲……
今天……
還能守得住嗎？
他不知道。
來到這個洞穴避難已經是第三天了，三天以來，他陸陸續續地收攏了大潰敗中逃散過來的不少士兵，構築了臨時的防線，固守著這一塊人類最後的陣地。
可是……
固守的結局是什麽？
盡管他一直不斷地給敗兵們打氣，告訴他們隻要守住這裏，那麽很快“方舟”就會派來救援部隊把他們接迴家，投入妻子、情人的懷抱，喝上熱氣騰騰的牛奶和咖啡……可事實上，連他自己都不大相信這一點。
畢竟如今他已經意識到：蟲族，比他們想象的要聰明，要強大，他知道“方舟”的艦橋，一定也看到了這一切，所以在沒有萬準備的情況之下，派來再多的部隊，都隻是無謂的犧牲……
可是，他卻必須這麽說，這麽做。
因為他是這裏軍銜最高的軍官，他必須給自己的士兵希望……
人，總是要靠希望才能活下去，不是嗎？
可是隨著時間的流逝，這份希望，已經越來越渺茫了。
因為……
“蟲族上來了。”身邊的一個上士把望遠鏡遞到了他的麵前。
楊瀟條件反射似的把自己重重地摔在塹壕上，舉起了電子雙筒望遠鏡，把焦距調準這些正向洞穴湧來的那一條黑線上。
它們肯定有一打那麽多，象來自某個未被發現的過去的生物。但它們是爬蟲，每一隻都睜著血紅的赤瞳，每一隻都有一個人那麽大，六條有關節的腿上交替著在沙地上劃出衝鋒的軌跡。
準備戰鬥？
是的，必須的。可是……
“我們還剩多少彈藥？軍士？”楊瀟頭也不迴地問。
“……不多了。”上士言簡意賅，末了又頓了頓，然後補充了一句，“死守不是辦法，我們得突圍。”
“你們看那邊。”楊瀟指著另一側的沙地，“那裏是掩藏在沙地下怪物，上刺的尖爪可以穿透坦克，現在就算我們衝過去也是給當做活靶子，隻能死守。你說呢？”
他問上士。
上士名叫吳晨峰，是一位地道的老兵，算是這個臨時拚湊的團隊裏楊瀟的直屬，跟了他三年了。
和楊瀟這樣正規學院出身的軍官不同，吳晨峰似乎經曆過很多的戰爭，對於這些實踐派的士官，楊瀟一向是很有些尊重的。
雖然他並不了解他的過去，可是相處下來的直覺告訴他——這是一位真正的軍人，和那些總愛嘰嘰喳喳的士兵不同，他不是一個話多的人，自從來到楊瀟的手下，他就很少見他在戰鬥外多說過什麽話。可在關鍵的時刻，他總能表現出不一樣的經驗和急智。
不過此刻他似乎是走神了，一直自顧自地低頭，仿佛在數著地上的螞蟻，聽到楊瀟喊他，這才抬起頭，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山下：“我沒有想法。我隻想說，要守下去恐怕有點難。”
楊瀟默然，吳晨峰所說的和他擔憂的是一樣的，原本指望他能告訴他們一些解決問題的辦法，現在看來，是注定要失望了。
“也沒什麽了。”吳晨峰看了他一眼，似乎讀懂了楊瀟的心思，“守是肯定要守的，我們是軍人——盡人事，聽天命吧……”
楊瀟點了點頭。
也隻有這樣了。
所以……
“準備戰鬥！”
命令被確認了，沒有多餘的言語，這一迴所有的人都行動了起來。戰士們奔跑著去執行他們的職責，肩上扛著各式各樣的武器，在戰壕中穿梭著。
然後蟲群就上來了……
濃黑的粘液從它們大張地蝠膜開始向著戰壕飛射而來……
是“兵蟻”！
楊瀟驀地心中一緊。
在之前的戰鬥中，上來的大都是些沒有遠程攻擊能力的爬蟲，他們都已經守得千辛萬苦了，可是如今……
盡管由於太遠的距離，絕大多數濺射的粘液都落在了沙地裏，並沒有造成多大的傷害，但那鋪天蓋地恍若箭雨的氣勢卻實在令人不寒而栗。戰士們緊張地把他們的武器瞄準步行者，每個戰士都感覺到一些冰冷的、看不見的手指刺穿了他們的身體。
300米……
蟲群又一次開始了集中的攢射，這一次的“箭雨”已經毫無意外地落在了掩體的牆上，驟然被蝕穿成蜂窩的孔洞簡直令人絕望……
200米……
不能再等了！
“開火！”楊瀟低喊了一聲，左手緊握護木，肩膀抵緊槍托，右手自然用力，連串地子彈曳著紅光疾射了出去。
而身邊的機槍位上，兩挺雙管電磁機關炮也開始噠噠噠噠地舔出了火舌，各種輕重武器霎時響成一片，向著蟲群傾瀉著彈幕。
“節約彈藥！瞄準了打！”楊瀟吼道。
然而爬蟲們的悍勇真不是蓋的，一隻衝在最前麵的“兵蟻”被交叉的火力射成了千瘡百孔的篩子，但馬上又有兩隻、三隻踩著它的屍體衝了上來！
它們嘶鳴著，叫囂著，用翅脈上的刮片、摩擦脈和發音鏡魔出刺耳的金屬音，像在高喊著什麽衝鋒的訊號，前仆後繼地穿越過人類的火力網。
地上……蟲類的屍體開始越積越多，看起來好像是傷亡慘重的樣子，然而楊瀟卻知道，這隻是表象！
因為後續的“兵蟻”已經開始利用同伴的屍體做掩護，向著他們還擊了。
而且粘液的射擊準得簡直可怕……
100米。蟲群的還擊開始集中了起來，密集的粘液濺射得到處都是，戰士們的慘叫聲時起彼伏，一個士兵閃躲不及，被蟲液濺到了臉部，他的整張臉都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腐爛下去。他慘叫著，不住地用手去抓，卻隻撓下了一塊又一塊的腐肉……
“殺了我！快殺了我！”他嘶吼著。
楊瀟隻好抬手給了他一槍，結束了他的痛苦。
但更大的痛苦，卻才剛剛開始……
一陣雷鳴般的狂吼突然從陣地前傳來，楊瀟抬起頭，然後幾乎就傻在了那裏。
是雷獸！
那些在大潰敗中曾經追殺過它們的巨獸！那些所有的戰士心中最深的夢魘，那些蟲類的“坦克”……
赫然從沙堆中鑽出！
彎角獠牙，口滴綠涎，遍體紅鱗，手爪拚出鋸齒利刃！圓睜著仿佛兩團橘黃色火焰的冰冷雙眼，殺氣騰騰地衝了上來！
地麵，都仿佛被著滔天的殺意嚇到，開始了瑟瑟發抖的震顫……
“火箭筒！”楊瀟大叫。普通的電磁槍彈根本無法對這種怪物造成有效的傷害，隻有火箭炮才有可能穿透它那堪比裝甲的外骨骼。
可是……
“沒彈藥了！”肩上扛著發射器的士兵衝著他喊了一句。
然後就被無數飛射的粘液淹沒了……
於是雷獸也迅速地衝過了人類的防線，在延綿地掩體上撕開了一個巨大的口子，然後揮舞起了自己的利爪，開始肆意地收割著生命！
兩把碩大的爪刃並沒有任何的花巧變動，甚至沒有固定的目標，隻求能夠挨上盡量多的人體。士兵們無力的掃射還擊隻能在它身上留下一個個淺淺的白點，不能對這兩把恐怖的武器有絲毫防礙。雷獸瘋狂地揮動爪器，如同一台殺戮的機器，不斷地把能夠所有能夠接觸到的血肉之軀碾得稀爛，粉碎。
“撤！撤到後麵去！”楊瀟大聲地命令道。
無謂的傷亡根本沒有意義。
士兵們開始向著第二道縱深跑去，那是一條用廢棄的坦克、破爛的機甲、碎石臨時構築的單薄防線，但卻使用了僅有的一點混凝土澆固，而且在這幾天的時間裏，士兵們還挖了簡易的散兵坑，調整了可能造成火力盲區的機槍部署，就連那些之前死去的蟲族屍體都被他們拖來做成在工事前斜豎起的柵欄……
這也是人類最後的防線。
如果連這一道防線也失守的話……
楊瀟沒敢再想下去，也沒時間再想下去。
因為數不清地爬蟲，已經隨著雷獸的腳步，漫過了第一道防線，向著他們衝了過來！
突然！
蟲群驀地一頓！然後中間塌下了一塊！
陷阱起作用了！
有希望！
“給我狠狠地打！”楊瀟喊道。
各種的輕重火力重新吼出了巨大的轟鳴，士兵們戰酣了，根本不顧及什麽節省彈藥，因為誰都知道，這已經是他們最後的屏障！
身後，就是傷員們休憩的洞穴……
他們，已無路可退！
更無處可逃！
一個士兵端著電磁機槍，站在高處嘶啞著嗓子拚命地大吼著，也不管身邊唿嘯而過的粘液，一滴不知從何處飛來的腐蝕液濺在了他的肩膀上，蝕出了越來越駭人的孔洞，他也像沒事人似的完不加理會，隻顧衝著硝煙裏的蟲群掃射著，又像是在發泄著自己的絕望……
楊瀟伸出手，剛想把他硬拽下來，便被身邊的吳晨峰一把拖住了。
他抬起頭，一股暗紅色的光華忽然籠罩了過來……
“這，這是？
”答複，已經不需要了！
因為下一秒，他就看到了雷獸張開了巨大的口器，然後紅色煙霧沿著地麵開始擴張，像是有型有質的煙牆，所過之處，所有的屍體，甚至是被打壞的炮塔，都迅速萎靡了下去，然後徹底汽化……
“毒，毒霧？”
他扭過頭，看向身邊，所有的士兵都在以同樣的眼神看著他，那裏麵隻有三個字：
“怎麽辦？”
“記得我給你說過的話嗎？”吳晨峰叫道。
“什麽？”楊瀟愕然，一時沒反應出對方的意思。
“我們是命如草芥的士兵，但我們一樣也是人，也有活下去的權利。”吳晨峰頭也不迴地說，“所以，要帶著大家，活下去！”
“……上士？！”
“因為我們這些人跟著你，就是把命交到了你的手上！”
然後楊瀟赫然地想起來了！
那是發生在昨天的風暴中，斜倚在洞裏躲避的兩個人之間發生的一段很短暫的閑聊。
卻是這個一直跟著自己的老兵，對他說過的，最多的一次話……
“我很早就參加了地球防衛軍。”望著洞外狂暴氣旋的老兵平靜地說著，“那是在以色列的時候，我們和***抵抗組織爭奪耶路撒冷，當時我們的任務是在301高地阻擊1小時。”
“……後來呢？”
“那些恐怖分子衝了幾次沒打下來，就調來了一門重炮，我和上尉連長說，我們的陣地根本經不起大規模的炮擊，可是連長說：‘我們的任務是守住高地，不能撤。’”他娓娓而言，像是打開了話閘子。
……
“於是對方的炮擊開始了，整隊的人被掀飛、撕爛……連長跑了，整個連報銷了，如果不是下士鄧肯在關鍵的時候把我撲倒，用他的命換了我的命，我現在也不會坐在這裏。”吳晨峰說著，恍若隔世般地歎息著。
這些事在他的心裏一定壓抑了太久太久了……
“可是上尉連長沒死，他很早就跑了。迴去以後聽說因為英勇抗擊恐怖主義，還晉了級。”
……
“知道為什麽我願意跟著你嗎？”
楊瀟沒有迴答，他知道對方也不需要迴答。
“因為你不同。你是我見過，唯一肯和我們這些當兵的一起泡在塹壕裏的軍官……”
“所以我才一直跟著你。”上士還在絮叨著，“做為軍人，從參軍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有了死的覺悟。但無論如何，還是會希望，自己的命，是交在一個值得我們去拚命的軍官手中的吧……”
……
“所以啊，我們這些人跟著你，就是把命交到了你的手上……”
時間迴到現在。
“我們這些人跟著你，就是把命交到了你的手上。”吳晨峰低聲地重複著相同的話語。
隻是……
上一次，是閑話式的聊天……
而這一次，卻意味著訣別……
雖然被沙土與硝煙染黑的臉孔看不清表情，但楊瀟還是直覺地感到他好像在笑。
他確實笑了，在輕輕地微笑著——微笑著看著洞裏的模糊輪廓，卻仿佛無比清晰。
無比清晰的——
必死之誌！
楊瀟駭然！
寧見老兵哭，不看老兵笑！
“上士，你……”
他沒來得及把話說完，甚至沒來得及拽上一把……
吳晨峰，這個久經沙場的老兵，已經衝進了前方的紅色濃霧之中。
帶著兩顆，不知從何而來的集束手雷！
帶著嘶啞的嗓音，卻吼出的慷慨之聲：
義無反顧，為那勝利旗幟！
熱血揮灑，為那偉大夢想！
行動行動！朝著那一線曙光！
前進前進！身後站著我的戰友！
步調一致！凝聚著我們的不屈！
浩浩的地球防衛軍歌掩蓋了利爪入體的聲音，也掩蓋了爪鋒與骨骼摩擦時所發出的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
楊瀟知道那是一個老兵在用自己的生命譜寫著最後的悲壯，也知道這是吳晨峰在盡力衝過蟲海靠向那無可阻擋的巨獸……
濃霧中，他還能看到對方若隱若現的身影……
濃霧中，他還能看到至少不下十支的利爪不斷地往上士的身上招唿著……
濃霧中，他還能看到那雙早已被毒氣熏得睜不開，卻依然沒有絲毫抽搐的眼睛……
他身體被劇毒不斷地腐蝕著，一條胳膊也不知去向，無數的窟窿不停地在他的身上爆開……
終於他衝到了巨獸的腳下！
卻也被幾隻“兵蟻”刺倒在地……
“兵蟻”鋒利的足肢在他的身上踐戮著，刺下去拔出來，再刺下去再拔出來……
他的一隻手攤開，頭向後仰著，被血汙遮蓋住的臉朝著這邊……
楊瀟看不清他究竟是在哭還是在笑，但卻可以清楚的看到他正用僅剩的一條胳膊把集束手雷往嘴裏送，想要用牙齒咬開拉環……
轟——
沒有豪言，沒有壯語、甚至沒有遺言……
隻有沉悶的爆炸在空氣中久久地迴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