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先生驚訝得合不攏嘴,指她道:“這,這……”


    木先生沉聲道:“依她的說法,她劫掠新婦,倒是行善,而非作惡了。若果真如此,我們抓錯人了。”


    溫犀掩口吃吃笑道:“你們倒和那魏夫人不大一樣,魏夫人一看到我們,就恨不得活剮了reads();。”


    胭脂輕輕躍入七層塔內,群妖皆恭敬後退,給她讓出地方來。第七層並無房間,隻懸著一個巨大銅鈴。胭脂拉住鈴繩,溫犀忙止住她:“我家主上聽了頭疼。”


    胭脂道:“不鬧醒他,隻怕睡著了呢!”她猛地一拉,清冽綿長的響聲便在塔內層層蕩開。


    塔底傳來一陣東西劈裏啪啦翻倒的聲音,一個清亮驕縱的女聲叫罵道:“不是叫你們沒事別鬧我睡覺嗎!”


    胭脂覺得這腔調隱約有點耳熟,笑道:“九重閣閣主?你的手下希望我們把你放出來,你是想繼續睡覺呢,還是出來再說?”


    下麵的人忙叫嚷道:“當然是先出去!上麵是哪位好漢,想要什麽報酬,隻管提!”


    慕容春華乘著木鳥,翩然臨近高塔:“九重閣閣主,我問你,過去可曾殺傷人命?可曾為非作歹?可曾恃強淩弱?”


    塔中人嬌聲道:“哎呀哎呀,你這娃娃怎麽這樣問哪?我手下雖然妖多了點,複雜了點兒,可我手上真是幹幹淨淨的哪。我們九重閣,真是個極好的地方,再壞的家夥進來,我都能教他學做人,學不會的就剁了。你瞧瞧我手下這些孩子們,□□得多水靈,咳咳,不,多乖巧,一個個都妖品高尚拾金不昧……”


    這時妖怪裏有個呆頭呆腦的叫道:“閣主,撿到錢不要這不傻嗎?”


    下麵氣急敗壞地叫道:“你給我住嘴!”她又換了副撒嬌嗓叫道:“神仙~好漢~我說真噠!進我九重閣的妖怪,一個個都聽我話改惡向善,連見到老頭子老婆子跌倒了,都會扶起來送家去,平時還劫個富濟個貧什麽的……啊不不,我們從來不劫富!我們都自力更生勤勞養家的!大夥兒每年的紅包還都是我這閣主掙的!”


    慕容春華蹙眉問胭脂:“姑姑,這調調我怎麽越聽,越像那個誰……”


    胭脂冷哼一聲:“看來沒錯,就是她!”


    她猛地把銅鈴使勁搖了三下,塔裏的人又噯喲噯喲叫起頭暈來。


    胭脂喊了一聲:“雪紅朱——”


    塔內一片沉默。妖精們麵麵相覷,不知她喊的是誰。塔中人更是寂靜如死。


    胭脂提高聲音喚道:“雪紅朱——”


    眾人仍是不明所以。


    慕容春華嘲道:“不想出來是吧?正好。反正放你出來也太費法力,還要把魏夫人給招來。要不,你還是在裏麵安生呆兩年,總比在外麵蹦躂讓人省心。”


    裏麵的女聲一下子拔尖了:“別,別!小花奴,快跟你姑姑說說好話,救我出去!我都無聊得快發瘋啦!”


    慕容春華笑著對胭脂道:“姑姑,她也真能折騰,才幾年功夫,就組起九重閣,有了這麽多嘍囉,再放縱幾年,不知成什麽氣象。”


    胭脂搖頭道:“放不放,你決定吧。”說著便返身迴了木鳥上。


    慕容春華便對溫犀道:“你帶諸位同門都下塔去吧。”


    溫犀略一猶豫,塔內便叫道:“磨蹭什麽,叫你們下去就下去啊reads();!”


    慕容春華一撣塵埃,端然坐下,黃金小算盤在他手中變長變大,宛如一張金漆古琴。他開始移動算珠,發出琤瑽一響,方才堅不可摧的寶塔表麵登時浮散出一層微微的塵霧。他垂首,輕攏慢撚,算子叮叮咚咚,真如一曲清脆琴音,卻有錚錚金石之韻。琉璃瓦裂開,欄杆裂開,漆柱裂開,雕窗裂開,細細的裂紋由上而下,貫穿入地。塔下的小妖們皆麵露驚懼之色,越退越遠,惶然看著上麵的人。


    漸漸地,他越彈越快,越撥越急,算珠聲如急管繁弦,天雨亂墜,血色的簷馬片片斷裂,塔身一時化虛,一時又現,恍惚可聽見漫天風吹狂沙之聲。小妖們已經驚懼得逃到了竹林裏,一個個癱軟在地看著遠處的異象。少年一瞬不停在作著快速精微的心算,額頭上慢慢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一滴晶汗滑下他的下頜,落在算珠上。他忽地一抹,第七層塔颯然成沙,銅鈴震作齏粉,鈴聲轟然大作,又在瞬間消歇。


    他迴手轉袖,又在算盤上一擦,第六層塔灰飛煙滅。他抓起算盤,站直身子落到了第五層,伸腳探了探地麵,塔身龜裂之聲越發清脆可聞。他忽然抬手,在算盤上凝重無比地撥下最後一顆算子。餘下的塔身像氣絕的老人一般,吐出了最後一口氣,暈散一圈塵煙,然後雕梁畫棟都倏然化作流沙,簌簌流瀉。


    慕容春華手持算盤,拂開紛亂流沙,飄然直落到塔底,望著兩個沙堆,伸出手去:“無恙?”


    一隻纖長白皙、蔻丹殘褪的手從沙堆裏伸出,裏麵的女子牽住他站了起來,頭發裏全是沙子,還呸呸地吐著嘴裏的沙沫,抱怨道:“小花奴,拆塔幹嘛這麽粗暴,為了現身我還特意梳妝一遍,這下妝可全毀了!”


    慕容春華笑:“魏夫人的聚沙成塔之術,一旦以算沙之法破解,自然要變迴沙子的。”


    雪紅珠看著不沾一點塵沙的他,伸指悲憤地說:“可你也會辟塵術,都不替我擋擋!”


    慕容春華聳了下肩:“顧不上。”


    雪紅朱身後的沙堆裏鑽出一個玄衣男子來,不顧自己一身狼狽,告聲“主上,得罪了”,上前替她拍拂整理。


    雪紅朱尖叫道:“秦鏡,你笨手笨腳的!把沙子弄進我衣服裏去了!”


    男子唯唯,忙伸手去抹她的脖頸。


    慕容春華哼道:“他在裏頭陪你三個月,你客氣點兒不行麽?”


    雪紅朱拍拍秦鏡肩膀,一把勾過他脖子諂笑道:“這我左護法,我客氣著咧。”她張望一下,喊:“右護法——”


    溫犀疾奔來一下把他們兩人撲倒:“主上,我想死你了!”


    雪紅朱好容易拍幹淨的衣服又沾滿了沙子,她倒也不生氣,摁著兩個手下的腦袋,一邊一個親了一大口,哈哈大笑:“我雲中雀又自由啦!”


    她笑夠了,才起身抱拳道:“牡丹仙子,花奴,多謝相救,不如我略盡地主之誼,請諸位就著醇酒美人,大吃一頓?”


    慕容春華把算盤往懷裏一抱,悠然望天道:“哪有那麽空呢?拆了人家的東西,債主隻怕已在路上了。”


    雪紅朱倉惶望了下天空,搶過秦鏡的鶴氅蓋住頭要跑:“花奴你頂著,我先藏起來!”


    慕容春華抓住她,笑吟吟道:“跑什麽?莫非你還做了什麽壞事?”


    雪紅朱挺直腰板說:“自然沒有reads();!”


    胭脂在空中一笑,道:“沒有最好。待和魏夫人解釋清楚,我們再走。”


    說話間,天際傳來一串鈴響,一個麵色冷峻的黑衣女子出現在雲中,身周若有雷電環繞。望著這一地流沙,看到披著鶴氅、躲在溫犀秦鏡身後的雪紅朱,她眉毛就皺得越發深了,乍然開口,聲若雷霆:“誰人毀我鎖妖沙塔?”


    慕容春華迴答:“是我。”


    黑衣女子伸出手去,一股大力便攫住了玉雕般剔透的少年,將他擒到了自己麵前。她端詳著他,麵上浮現疑色:“你又是何方妖物?”她看見了石先生和木先生,冷哼道:“這氣味,一定是蜀山之人。怎麽,這毀我寶塔、放出妖邪的事,還有蜀山的份?”


    見木先生也不分辯,慕容春華笑著擺手:“不關他們的事。還請魏夫人冷靜,聽我姑姑說兩句。”


    木鳥徐徐飛來,胭脂站在鳥頭上,仙姿卓然。謝寶刀、君如月左刀右劍,站在兩翼,氣勢凜凜。


    魏夫人見狀,鬆開慕容春華道:“原來是你!”


    胭脂微笑道:“魏夫人,多年不見,你這嚴苛的性子還是沒有變。”


    魏夫人沉聲道:“妖怪盡是奸惡之徒,寧可錯殺,不可放過。是你管了這個閑事麽?”


    胭脂道:“是,花奴是奉我之命行事。”


    魏夫人眯起雙目:“即便是你,破我法術亦是觸我逆鱗之事。既毀我塔,便接著我的怒火吧——”一語未了,她揚起雙袖,其內湧出無數狂沙,宛如兩條黃沙巨臂,要將其內的一切統統抱合,碾壓成塵!


    胭脂夷然不懼,隻輕抬小指,召出兩道薄薄的辟沙氣罩,籠在木先生、石先生身前。慕容春華卻驟然撥動算珠,一串琤瑽連響,魏夫人的沙臂便似被幾個大拳轟然震散。


    魏夫人見狀,怒吼一聲,雙袖高舉,地上的流沙向天飛起,織成一張鋪天蓋地的塵沙之網。


    慕容春華五根春蔥般的手指點住算盤上五顆算珠,忽然一齊撥動。天上風雲登時變色,似有一隻無形利爪拖行其中,將沙網撕出五道橫貫天空的長條。


    塵網將散,魏夫人忽然化形為虛,沒入沙塵。沙暴驟然猛烈了十倍有餘,整個世界都像被裹進沙團中打磨。小妖們被掩埋至腰,動彈不得。木先生石先生已經控不住在風中亂轉的葫蘆,幸虧有胭脂施放的辟沙氣罩,才沒被塵沙滿頭滿臉地撲打。木鳥依然勉力在沙暴中飛行,君如月和謝寶刀都伏低了身子,避開撲麵而來的風沙。胭脂不閃不避,踏著木鳥衝去慕容春華身邊,拉他坐下。見他容色蒼白,鼻尖上都滲出一層薄汗,她低聲問:“還撐得住嗎?”


    “沒事。”慕容春華神情凝重,專注地一顆顆撥動算珠,眼裏煥發著遇到真正強手的光彩。


    他閉目,一沙一世界,一葉一如來,宇宙萬千塵埃盡化遊蟲細魚,漸次長大,成飛禽走獸,成行人車馬,川流不息,又化亭台樓閣、街衢巷陌、荒村野店,既而又巍巍然現出崇山峻嶺、大江大湖,俯瞰世界,雲飄絮亂,萬裏江山一覽無餘。他春蔥般的手指穿過黑暗,穿過星辰,穿過千山萬水,一指點在太陽——算盤中央的金色算珠上reads();。一切都急遽地倒退,江湖萎縮,高山傾倒,桑田複歸滄海,舞榭歌台化灰化煙,曾經巍巍然煌煌然的一切,都成了細魚遊蟲,終化萬千塵埃飄散在渺渺洪荒。


    他睜眼,沙暴已經盡數消歇。一地流沙之上,徒留一襲黑衣。


    流沙起伏,像有什麽藏匿其中□□喘息。


    胭脂抬手朗聲道:“魏夫人,現在我們可以好好談談了嗎?”


    流沙中吹起一股旋風,黑衣飄起,黃沙漫入,又成魏夫人模樣,依舊高髻嚴妝,相貌端偉,但麵上終是帶著三分狼狽之色。她昂起頭,啟唇:“說吧。”


    先開口的卻是石先生:“魏前輩,這九重閣閣主怎麽得罪你了?我方才聽說,你關她隻是因為看不慣?”


    魏夫人瞳孔縮小,冷然道:“看她那夭夭矯矯的輕狂樣子,可有一些兒正氣?我逮這麽個妖怪,要你們多管閑事?”


    木先生正色道:“前輩,我們蜀山降妖,以懲惡揚善為己任,向來師出有名。若仗著年資,不辨黑白,由著一己喜惡傷害生靈,豈不有道之真義?”


    魏夫人勃然大怒,可方才已經落了下風,也不能霎時召來沙暴砸木先生一臉出氣,隻得恨聲道:“精怪乃天地間第一等狡獪生靈,哪有不害人的?就算一時斂爪,也不過是假麵偽善罷了,一旦有變,依舊會為害世間。守道必嚴,除惡務盡!誰也不能說我做的不對!”


    眼見話不投機,胭脂插話道:“魏夫人對妖怪的看法根深蒂固,本不指望三言兩語能讓你改變看法。但這位九重閣閣主是我門人。”她看了驚訝的雪紅朱一眼,微笑道:“她不是什麽妖邪,隻是本體有些特殊罷了。魏夫人無故拘禁我門人三月之久,總該向我道歉,而非咄咄逼人!”


    魏夫人下巴發緊,看向雪紅朱,一時竟無話可說。


    雪紅朱在她的目光下有些瑟縮,但有這麽些人給她“撐腰”,又禁不住飛揚得意起來,喜氣洋洋地看著魏夫人。


    魏夫人目光閃了閃:“好罷,毀我沙塔之事,我可以既往不咎。你的意思呢,這是要向我興師問罪嗎?”


    胭脂看著她,輕笑:“你嫌我們多管閑事,可見你也知曉,欺負三五個看不順眼的妖怪隻是‘閑事’。現有一件懲惡揚善的大事可做,不知諸位可否拋下‘閑事’,隨我們一道做件‘正事’?”


    魏夫人慍怒:“我可懶得管他人閑事!”


    胭脂含笑道:“魏夫人‘守道必嚴,除惡務盡’,難道隻有你對付的小妖小怪才罪該萬死,而那禍害黎民蒼生、攪得風雲變色的妖魔就是你‘懶得管的閑事’?”她轉向木先生石先生:“蜀山以懲惡揚善為己任,自然不會推卸擔子的,是不是?”


    木先生、石先生拱手道:“若真有這種妖魔,甘願出力。”


    魏夫人攥拳片刻,鬆拳歎道:“也罷。是什麽大事?”


    見胭脂向他們發問,雪紅朱不由自主退了兩步,閃到君如月身後,冷不妨聽胭脂喚她:“九重閣既有人手,你也別懶著,來幫我一迴吧。”雪紅朱忙用蜜調的嗓子答應了。


    胭脂端坐,問:“諸位可聽說過少都符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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