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冬初, 禦駕至寒山行宮時, 滿山遍野, 梅花開得正好, 聖上攜王公朝臣漫步賞梅,親扶太皇太後在前,神『色』恭謹,太皇太後牽著聖上的手,儀態舒和, 兩人雖無從前親密無間,但瞧著不似前段時日冷淡疏離,於是人皆揣測, 聖上與太皇太後和好了, 抑或說,聖上在太皇太後與懷王重結為好這件事上,向太皇太後低了頭了。


    聖上都徹底低了頭了,流言再沸也隻是流言,朝野也隻能茶餘飯後、過過嘴癮,老臣們的勸諫折子遞得再兇, 那也如泥牛入海,再激不起半點波瀾了。


    賞梅宴後,諸臣散去,蕭照要扶蘇蘇迴太皇太後所居的華清殿,蘇蘇卻反握住他的手,“去你殿中坐坐吧。”


    蕭照垂眼“是”了一聲, 扶她至帝宮朝元殿,宮侍奉命退下,蘇蘇倚窗而坐,手指著殿中某處道:“我曾做過一個夢,夢見我服毒自盡,死在那裏。”


    蕭照沒想到她一上來會是這句話,怔在那裏,沒說話。


    蘇蘇道:“坐吧。”


    蕭照沒跟以前一樣,挨著她坐,另搬了個繡墩,在她身前坐了。


    蘇蘇凝看著身前的少年,輕輕笑了一聲,“佛家雲,三千世界,也許在另一個世界裏,我與你,一生都無多少交集,我身在禁宮,做著你皇爺爺的妃子,一生鬱鬱寡歡,最後真的服毒自盡死在這裏,而你,做著你的郡王,父母健在、家庭和樂,並不是個孤獨寂寞的孩子,陽光軒朗,年輕有為……我對你的印象,隻是你皇爺爺眾多孫兒中某一位,未曾過多留意,你對我的印象,也隻是你皇爺爺眾多妃嬪中,出身最遭天下人非議的一位,也許也曾隨天下人,在心中非議過我幾句……你我一生,可能都沒有單獨說過一句話,我在這冷寂寒宮死去的時候,宮外的廣闊天地中,你轟轟烈烈的一生,才剛剛開始,你我從生至死,都是陌路人…………”


    明明隻是平平淡淡的言語,可隨她娓娓道來,卻仿佛真有這麽一生,如畫卷在眼前呈現,蕭照心神散『亂』,低首凝思不語,見她慢慢伸出手來,輕輕地握住了他的手,嗓音溫柔,低聲喟歎,“……照兒,人生一世,緣分難得,你我這一生,能緣聚一處,親近至此,實屬不易,我不希望……不希望最終與你形同陌路……我舍不得……你舍得嗎?………”


    蕭照幾要滾下淚來,緊緊反握住她的手,“照兒當然舍不得……”


    “……都說人生百年,有幾人能得百年,我原以為你皇爺爺天命能有六七十,可他卻堪堪在知天命這一年走了,你我這一世的緣分,又能有多久,我不希望你,將大量的光陰,執著地浪費在不可能的事情,也不希望我因此與你,冷漠疏離,一世形同陌路,最後在雙雙臨死之際,才悔不當初,去追憶那昔年相識的美好…………”


    蘇蘇言至此處,隱有幾分動情,另一隻手,溫柔輕撫上蕭照的麵龐,“……你皇爺爺走的那一年,曾對我說,他陪不了我了,以後,讓照兒你,長長久久地伴我一生…………你是皇帝,縱有再多的後宮妃嬪、前朝臣子,也是那金鑾寶座上的孤家寡人,難得有個能說知心話的人,你陪著我,我又何嚐不是拿一生一世來陪著你…………你我互相扶持,相伴相守過這一生,這是你皇爺爺的用意,也是我的真心實意,我會像從前一樣待你,永不離開你,隻要你還是以前那個照兒…………”


    蕭照抬頭凝望著她,言辭懇切,“……娘娘,照兒知錯了……”


    “……我也有錯……”蘇蘇道,“……我雖有孕過兩次,卻都沒能生下來,雖然喜愛孩子,卻不知該怎麽寬嚴並濟地教導……你自小乖巧懂事,我又因你母親的緣故,覺得對不住你,故而事事都順著你,讓你與我太過親近,生活中隻一個我,都沒有同齡的玩伴,到了那般年紀,還總依著你同榻而眠、不知避嫌…………你皇爺爺也是,與我沒臉沒皮慣了,許多時候,都當你小,不避忌著你………是我們行事有差,讓你耳濡目染地錯了心思,不能全怪你…………”


    “不,是照兒年少不懂事,一時糊塗,傷了娘娘的心,娘娘別生照兒的氣……”蕭照雙睫微濕,“……娘娘若不理照兒、不要照兒,那照兒就比死還難受……………”


    “我怎舍得不要你”,蘇蘇傾身將蕭照攬入懷中,“隻當先前種種都是一場荒夢吧,我忘了,你也忘了,我們,還同以前一樣……”


    蕭照伸手迴摟住蘇蘇,於久違而熟悉的女子幽香中,緩緩闔上了雙眼,輕輕地點了點頭。


    太皇太後走時,聖上親扶登輦,又要親送迴華清殿,直到太皇太後再三道夜裏嚴冷、不必相送,方目送鳳駕迤邐遠去,轉身迴殿。


    長和瞧著這兩位終於好了,連月來小心當差的心,也略鬆快了些,手下正研著墨,忽聽正挽袖寫字的聖上問:“朕比之皇爺爺如何?”


    這問題可太難迴答了,饒長和是個人精,也沉思斟酌了片刻,少說少錯道:“先帝文韜武略,陛下年少有為。”


    “……年少有為?怕是年少無知吧……”聖上輕笑了一聲,“皇爺爺在朕這般年紀時,外敵無數、如履薄冰,處境遠比朕艱險,『性』情、見識等,定也遠遠高過朕…………朕自幼有皇爺爺與太皇太後庇護,一路順風順水、平平坦坦地登了帝座,活得太順遂了,不知進退,不懂因時而動,不明白如要做一件有逆天下之事,必得在這之前,如皇爺爺一般,先將天下之勢牢牢攥於掌中………”


    長和目看著聖上,緩緩提筆,在紙上寫下一個“錯”字,暗想太皇太後移居寒山行宮的這兩個多月的時間裏,懷王殿下於朝事上激進許多,而聖上多半忍讓,默然沉思不語的同時,聽得聖上又輕輕歎了一聲,眸光幽沉地望著那個“錯”字道:“朕錯得厲害了,好在,知錯尚不晚……………”


    蘇蘇乘著夜『色』,迴到華清殿時,蕭玦正在殿裏坐著,見她歸來,立迎上前幫她捂手,諸侍皆視若無睹地退了下去,蘇蘇解了外頭的墨狐氅,問道:“那封信,收到了嗎?”


    不提還好,一提,蕭玦真是好氣又好笑道:“原以為是封相思之信,巴巴地拆開看了,你卻通篇和我提什麽別的男人!”


    蘇蘇睨了他一眼,“什麽別的男人,那是我家人。”


    “不知哪裏來的表哥表弟,見你榮極,便想著來沾光,你倒心軟,也不想想當初蘇家如何待你。”


    “我如何待蘇家是我的事,你卻得謝謝蘇家,若他們當年真收養了我,我此生永居洛水,又怎會在長安城與你相遇呢?”蘇蘇將他摟腰的手掰開,一邊踱至內殿對鏡卸釵,一邊看著鏡中走來的蕭玦道,“別說酸話,事情辦妥了嗎?”


    “你吩咐,我哪敢不從命”,蕭玦走近前來幫她卸簪,“人,我是幫你送到軍中了,但是往上爬,還是一世都隻是個庸碌的掛名之臣,就看他們自己了。”


    這些人都是她這幾年來留意撿選,又豈是庸碌之徒,蘇蘇含笑道:“知道。”


    世事無常,情愛虛緲,縱是血親,也有反目成仇之日,她又怎能徹底忘記過去、再次全然去相信這一個、兩個傷過她心的人,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唯有與她利益休戚相關、隻有攀附依靠她才能展翅高飛之人,可供驅使,可受把衡……


    皎皎明燈光輝下,蘇蘇透鏡看著蕭玦卸簪的手,慢慢移至她頰側,輕摩片刻,眸中情意漸濃,托起她的下頜,低首吻了一吻,幽幽道:“你知不知道你這樣看著人,讓人想把命都給了你……”


    蘇蘇笑著伸出手,“那你給了吧。”


    蕭玦於她掌心親了親道:“舍不得,怕我剛給了你,你轉頭就去找別人了。”


    蘇蘇被他吻得掌心發癢,掙開手道:“別胡說八道,我能找誰……”


    蕭玦慢道:“比如,謝允之……”


    蘇蘇嗤笑出聲,“還有呢?”


    蕭玦原想金秋菊蟹宴那夜,她私下見了謝允之一趟,當晚攆他走,第二日又突然說要來寒山行宮,難不成都是因謝允之之故,有意疏遠他………此時看她麵上竟無一絲異『色』,連月來的猜疑也消了下去,開玩笑道:“我看你那表哥表弟,也都生得不錯……”


    蘇蘇笑攏著長發,“若我當年被蘇家收養,說不準,真已嫁了什麽表哥表弟,安安生生地做一個洛水『婦』人。”


    蕭玦笑抱住她,“誰這麽有福氣?蘇欽?蘇銘?還是那個旁枝了八竿子遠,也硬要來抱你大腿的蘇燦微?”


    蘇蘇嫣然一笑,“你猜?”


    “我猜,這天下除了我,誰都沒有命,來受這樣大的福氣”,蕭玦雙臂一用力,將蘇蘇騰空抱起,手自裙擺慢慢往上,在她耳邊含笑低道,“放眼天下,這條腿,也隻有我抱得。”


    作者有話要說:  前夫一直在誤判的路上,以前是老皇帝,卻以為是小謝,現在是小皇帝,依然以為是小謝…………


    小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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