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蘇被明帝抱迴寢殿,輕放在窗下美人榻上, 剛倚定身子, 就被明帝在手中塞了攏著絨套的平金手爐, 又被拿厚實錦毯捂住, 忍不住道:“熱……”


    明帝道:“熱什麽, 天冷著呢!”又讓人多燃幾個炭盆, 吩咐宮侍好生照看娘娘, 握著蘇蘇的手道:“朕去處理下朝事,完了就來陪你。”


    榻上暖和,明帝一走,黑貓就竄到了蘇蘇身上, 替代了她手裏的暖爐。蘇蘇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撫著貓兒,眼睛望著宮侍們四處走來走去, 將地毯加鋪了一層, 又將幾案等物, 皆換成圓製, 默默將手探去錦毯之內, 輕撫著腹部, 盤算著這個孩子的意義。


    首先,因為有孕暈倒,使得那場“女則跪諫”打了水漂,她脫了困局,這是顯而易見的了。


    接著,明帝因她有孕, 晉她為貴妃,又當著王公朝臣們,說了那樣一番話,此刻最是驚惶不安的,應是太子,擔心她腹中孩子,是個男孩兒……


    從朝事上說,這個孩子來得好也不好,好的是,在七大世家聯合反她、在明帝或會疑她之時,這個孩子的及時出現,解了她的困境,也暫壓了明帝的疑心,不好的是,虞家剛剛起來,她原想再用個幾年的時間,慢慢助虞家長成參天大樹,可如今枝葉尚在生長,這個孩子或會是男孩的可能,恐怕會激得東宮有所動作,世家們也會與太子站到同一陣線,如此一來,她與虞家,恐怕很快就要直麵風霜。


    朝事上想得清楚,私事上卻是心『亂』茫然。


    孩子……她與明帝的孩子…………


    蘇蘇幾乎從未想過她竟會與明帝有孩子,她是喜歡孩子的,可是,一個並非因父母之愛而誕生於世的孩子,她該怎麽麵對她/他……


    她可以對明帝虛與委蛇,可對一個孩子,她也要日日夜夜對她/他做戲不成?!


    不,她做不到……那麽,全心全意地愛她/他?不,一想到前世今生,明帝對她的所作所為,痛苦和恨,就『逼』得她無法去愛這個流著明帝血『液』的孩子…………完全地冷淡無視,她也做不到,畢竟,稚子無辜,她/他的身上,同樣也流著她的血………………


    蘇蘇手撫著腹部,想著那裏正孕育著一個小生命,心情愈發複雜,將目光投向窗外寒梅,長久深思出神。


    明帝議事迴來時,見蘇蘇正望著窗外梅枝花苞出神,笑上前道:“這兩棵朱砂梅開得晚些,芳梅林裏的紅梅應已盛放了不少,你若想看,朕讓人折些迴來,或者,朕午後陪你去芳梅林賞梅。”


    蘇蘇也未在賞梅,心神早不知逸散到何方,她被明帝喚迴神來,撓著黑貓下巴,輕輕“嗯”了一聲,明帝在美人榻邊坐了,握著她的手是溫熱的,心也跟著暖暖的,問道:“午膳想吃什麽?”


    蘇蘇道:“陛下做主吧。”


    明帝說了幾個蘇蘇素日愛吃的燕蜀菜式,又讓禦膳房看著做些對孕『婦』好的佳肴來,宮侍遵命吩咐下去了,將近午時,禦膳呈上時,曹方在旁看著聖上,不停地給貴妃娘娘夾菜,忙活半天,自己一口沒吃上,而娘娘麵前碟中,已堆的如小山一般。


    蘇蘇攥著烏箸無從下手,微皺眉頭道:“別夾了,也吃不下啊。”


    明帝卻道:“多進些,現下是兩個人呢。”


    蘇蘇也不知是因心事重,還是因懷孕所致,總沒什麽胃口,用了幾筷就放下了,明帝急了,“這怎麽行?!”舀了一碗燕窩雞絲湯,一勺勺地吹著,遞至蘇蘇唇邊,蘇蘇抿了兩口,還是皺眉推開,自去榻上臥著了。


    曹方見聖上端著湯碗就跟過去,忙道:“陛下,您還沒用膳呢!”


    明帝卻恍若未聞,徑跟到榻前坐下,蘇蘇拿帕子掩在麵上,明帝問:“可是禦膳吃膩了,朕撤換一批禦廚…………”


    蘇蘇道:“禦膳房的廚子都是天下一等一的,炊金饌玉,哪有比這更好的呢,我是真沒胃口,陛下去用膳吧。”


    她在帕後闔著雙眼,聽見明帝慢慢起身去了,漸漸困意上來,這一睡,竟睡了一下午,再醒來時,帳帷間隱有梅香,蘇蘇起身挑簾,見榻幾豇豆紅釉花尊裏,『插』著十數枝蓬簇盛放的紅梅,而明帝就在不遠處批奏折,見她醒了,走上前來,將她攬依在懷中,問:“睡得可好?”


    蘇蘇剛醒時總有些懵茫,也不語,就依在明帝身前,明帝摩挲她背半晌,見她慢慢醒過神來,笑吻了吻她道:“盥洗更衣吧,朕帶你出去玩。”


    竟是在夜『色』微茫時,乘馬車出了宮,長安夜市,彩燈懸街,火樹銀花,一眾侍衛著平民裝束,散在人群中戒備護衛,曹方等宮侍,圍簇在帝妃周圍,明帝攬著蘇蘇的腰,徑將她帶至一糖葫蘆攤前,笑問她道:“都說女子有孕後口味大變,也不知你還喜不喜歡?”


    蘇蘇這才知明帝突然微服出宮為何,微一怔後點了下頭,明帝示意曹方付錢,直接拿了一根給她,又問:“還想吃什麽?”


    蘇蘇咬開糯米紙道:“且看看吧。”


    一路在夜市中穿梭走來,各式食攤的吆喝聲不絕於耳,四處彌漫的食物香味,炭火爆星的金紅光亮,鍋爐間蒸騰的淡白水霧,人間煙火之氣,即當如是,行至一胡餅攤時,小販叫喚道:“小娘子,新鮮剛出爐的胡餅,和官人來兩塊吧!”


    胡餅來自西域,『揉』白麵,抹酥油灑芝麻,另加椒豉白糖雞蛋等,悶烤於爐中,香氣四溢。蘇蘇被香味吸引,走上前去,小販立問:“您是要椒豉的,還是甜酥的?”


    蘇蘇道:“椒豉的。”


    小販又看明帝,“官人您呢?”


    明帝笑道:“和夫人一樣。”


    蘇蘇從小販手中接過包黃紙的椒豉胡餅,為食用方便,便抬手將風帽揭了下去,誰知剛揭下,就被明帝戴好,“夜裏冷得很”,他道。


    曹方抬眼看了會四周,含笑指道:“官人,外頭天冷風大,那邊有個酒樓,不如您和夫人去裏麵坐,想吃什麽小食,老奴讓長吉他們買了送去就是。”


    明帝覺得甚好,攜蘇蘇入了那醉仙樓,酒樓小二,本不滿這一行人帶食入堂,可見他們衣著煊赫,又不敢言,再看他們入樓即點了最貴最好的酒,遂也笑容滿麵了,熱情迎至二樓雅座。


    酒樓大堂正有人說書,講的是曆代妖妃,民間最喜聽這等宮闈風月之事,整棟酒樓目光匯於一處,聽那說書老叟口若懸河、抑揚頓挫時,忽有人擲了一錠金子於台上,笑嚷道:“陳詞濫調都聽膩了,講些新鮮的!”


    那老叟撿了金子在手,朝那錦衣男子一揖,“請問公子想聽什麽?”


    那男子似已喝醉,跌跌撞撞上前笑道:“就講講本朝本代的妖妃,宮裏頭那位貴妃娘娘!!”


    老叟頓覺金子燙手了,將之放下拱手道:“老夫才疏,不會講,不會講…………”


    男子卻像醉得厲害了,口中仍在叨叨,“講講她是如何狐媚『淫』/『蕩』、勾引家翁、爬上龍床…………”


    慕容離便裝戍衛在旁,聽下麵講得越來越不堪,悄移目光,見聖上眉宇寒冽,隱著怒氣,提議來此酒樓的曹總管,垂首暗暗擦汗,而被大肆嘲弄編排的貴妃娘娘本人,卻是淡然,靜靜舀夾起一個蕨筍餛飩,慢慢嚼咽著。


    終於,聖上似實在聽不下去了,一使眼『色』,曹總管會意,命手下弟子下樓,將那人拖出去,那人本醉醺醺的,被人左右鉗製住,立嚷道:“放肆!我伯父是戶部侍郎,誰敢找小爺麻煩?!!”


    戶部侍郎李圭……原是趙郡李氏的子弟……今日朝上,聖上“敲打”了“女則跪諫”的相關世家,趙郡李氏正在其中,想是心中怨氣正盛吧…………慕容離暗看那人及所攜家仆,被拖出酒樓,忽聽一直不語的貴妃娘娘道:“拖出去做什麽,多會說話,讓他上來再講講。”


    聖上皺眉道:“汙言穢語,髒了耳朵。”


    娘娘吹著清鮮的餛飩湯:“陛下是第一次聽嗎?我已聽了很多次了,更難聽的,也早聽過了。”


    聖上的眸光一下子幽深起來,緊盯著麵前的娘娘,握住了她的手,娘娘卻移開手,仍慢慢夾著餛飩,垂著眼,一口口地吃著。


    迴宮的馬車上,蘇蘇見明帝仍凝著眉宇,輕笑一聲,撫著腹部道:“等這孩子出世,民間談資,又多了一樁了。”


    明帝見她這樣笑著,心中愈發不好過,薄唇微動,卻又不知該說什麽,蘇蘇又道:“這孩子一生下來,也就與我一般,是一輩子被非議嘲笑的命了。”


    明帝抱住她道:“朕不許……”


    蘇蘇笑,“便是天子,也堵不住悠悠眾口,再說,防民之口,甚於防川,陛下是明君,還能不讓天下人吐『露』心中之言嗎?”


    她閑閑絞著手中帕子道:“自那年陛下將我留宿承乾宮,我就知道,我這一生聲名就算完了,陛下一生清明,怎會自甘墮落,當然是我勾引狐媚了陛下,就算做了什麽貴妃,也活該要被戳一輩子脊梁骨,就是死了,黃口小兒也要唾罵幾句的……”


    蘇蘇這般說著,感到明帝抱她的手臂愈發緊了,心道,他手下有朱雀司探查民意,難道還不知這些民間非議麽,隻是今夜頭次親耳聽罷了…………蘇蘇微一頓,又笑道:“我已認命,隻盼腹中孩子隨我認命,若生出來是個敏感多思的『性』子,一輩子鬱鬱寡歡,低頭做人,還不如不來這世上。”


    她這般隨意笑說著,明帝一路沉默地迴了宮,蘇蘇在寢殿對鏡卸簪時,自鏡中見他站在案前寫著什麽,一邊摘著耳環,一邊走上前去看,這一看,卻紮紮實實吃了一驚。


    鎏金蓮花耳環猝然摔在綿軟的地毯上,蘇蘇怔怔地望著案上的“罪己詔”,喃喃道:“…………你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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