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男人,是真的起了殺心。


    他把自己當成了江蘺,一件早已貶值的商品,報廢後仍想著讓他血本無歸的「不孝女」。


    所以他想讓她閉嘴,更想讓她……


    何夕惶然想到一個字。


    橫,撇,橫鉤,點,撇,豎彎鉤。筆畫拆開,像一具被肢解的屍體,血肉模糊,不堪入目。


    「唔……嗚哇……」


    思緒猛一波動,頭就開始激烈地發漲、作痛,接著是犯噁心,幹嘔和無能地等待後勁消散。


    在痊癒前,何夕得經歷無數個這樣的循環。那痛苦對於極度怕疼的她來說,不亞於淩遲。


    「姐、姐姐,你沒事嗎?媽,你快出來下——」


    隔壁床的病友是個摔傷了腿的初中女生,傍晚剛入院。她初次見到何夕發病,嚇了一跳,慌忙喊母親來看看情況。


    「欸來了來了……」


    一名婦女從衛生間走出,看到何夕抓著床扶手,一副將要嘔心的姿態,趕快拿起垃圾桶遞上去。


    她拍著何夕的背,關心道:「孩子,不舒服的話,我去叫醫生來給你看看?」


    何夕喘著粗氣,搖頭婉拒:「謝謝,不用……腦震盪的後遺症,正常的。」


    她知道自己嘔不出什麽,單純是生理信號在作祟。


    「阿姨,您忙您的……不必,不必管我。」


    「那……那你要是實在撐不住,就和我說哈。反正我全天陪著女兒,不怎麽出去。」


    「好,多謝……」


    堪堪挺過那煎熬的幾分鍾,何夕躺迴原樣,耷著沉重而腫脹的眼皮,乏力地一唿一吸,消磨腦中殘存的暈眩感。


    幻覺做得太過火了,竟將病床變成了一艘漏水的小舟,扔進怒海狂濤裏顛簸,晃得她想把五髒六腑給吐個幹淨。


    那對母女吃起了晚餐。


    「小姑娘,你吃過了嗎,要不要給你分點去?」女生的媽媽端著餐盒,熱切地問她。


    何夕謝絕了女人的好意:「不了,謝謝。我現在……不怎麽吃得下東西。」


    吃了也是反胃,不如餓著舒服。


    「你看你精瘦的樣子,這一住院,營養跟不上,恐怕要瘦脫相了。」別人家的母親,見她身邊連個陪護的人都沒有,不禁奇怪,「孩子,你家裏人呢?你進了醫院,沒人照顧你嗎?」


    何夕有點胸悶,輕輕咳了聲:「我是外地人,在這裏上大學,父母都在老家,還……還沒趕過來。」


    她並不覺得有多傷心。


    穗州和剡裏相隔一千二百公裏有餘,再怎麽十萬火急的事,也背離不了空間距的定理。


    更何況,是她親手打發走了師傅請來的護工,說想一個人待著靜靜。


    「哦……那同學朋友呢,他們來看過你嗎?」


    「我同事,下午來過。至於朋友……」何夕眨一眨眼,稍顯落寞地說,「還是不要讓她看到這副醜態比較好。」


    不會有人喜歡一個縫縫補補的破洋娃娃。


    何夕以自己的標準,篤信著這一點。


    早些時候,同事們集體來慰問她。


    他們一進門,就念著「何夕長」「何夕短」的,還幫師傅傳話,囑咐她安心靜養,別擔心費用的問題。


    最誇張的是林遠,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抽泣,哭他那麽大一個小夕姐,被人給打成木乃伊了。


    若非何夕那時身心交病,騰不出手揍林遠,她一定會賞他幾個腦瓜崩子,告訴他你姐好得很,少哭喪個臉唱衰。


    她模模糊糊地看出,男生臉上掛滿了彩,襯衫也髒兮兮的,隻怕是見不了戀人了。


    何夕默了默,低聲道:「對不起啊。」


    林遠淚汪汪:「唔額,姐,你在跟我道歉嗎?」


    「……不然呢。」


    男孩子哭得更兇了。


    「嗚嗚嗚,你人這麽好,那個混蛋怎麽捨得打你……都怪我跑太慢了,沒趕上……」


    記不清是因為什麽情感因素,感動或是無語,亦或是倏忽覺得,這個小弟傻傻的,腦子不太靈光,總之她未加掩飾,淺淺地笑了笑。


    「那個……董思然呢?」數完人,她發現少了個誰。


    同事們一下緘口,你謙我讓,把林遠推出來當話事人。


    林遠低著頭,對對手指:「思然姐還在派出所呢。那些人逮著她拍的一板磚做文章,說什麽都不接受調解,要去告她。」


    提起這事,有幾個大老爺們沉不住氣,憤憤不平道:


    「豈有此理,他們先動的手,還臭不要臉裝受害者!」


    「何夕都被打進醫院了,那男的就想著自己的賠償,什麽人啊我去!」


    「真開了眼了……不知道黃總會怎麽解決,要換我我肯定給他們告迴去,誰怕誰啊。」


    人多固然吵了點。


    查房的護士看見這裏嘰嘰喳喳像個菜市場,廢話不說就把這群好心搗亂的攆了出去,關門送客。


    何夕獨坐在空蕩的房間,心勞意攘。


    大腦深處有個冰冷的聲音,在細數她的罪愆。


    她搞砸了林遠重要的約會,害董思然衝動傷人,連累那麽多人被扣上「聚眾鬥毆」的帽子,損害銀舟的聲譽不說,還要讓師傅為她闖下的禍買單。


    羞恥心和良知齊聲質問——她何德何能,被這些人掛念和原諒?


    何夕這個名字,應該和「罪無可赦」劃上等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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