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的娘親坐在那個位置上時,是在想些什麽呢?


    陸行淵一時啞然,他好像不夠了解他娘,也不夠了解他爹。他們的過去,他們經曆的種種對於陸行淵而言都是那麽的模糊,無法看清。


    魔界的秋天很短,雪季漫長,陸行淵在入冬的第一場雪落下來時病倒了。他高熱不退,整個人渾渾噩噩,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最後完全睡過去。


    這一次他不出意外地又做夢了,但奇怪的是這個夢裏沒有人,天地間黃沙遮天,烏雲蓋頂,電閃雷鳴。他像一個孤獨的行人走走停停,身邊唯一的活物是一隻鳥。


    鳥有點蠢,落在他肩頭不肯起飛,動不動就拿腦袋蹭他的臉,發出嬰兒般的啼哭聲。陸行淵不覺得煩,反而是一陣陣的心酸,他撫摸鳥的翅膀,聲音幹澀:“老夥計,是我連累你了。”


    鳥兒撲騰著翅膀,蹭了蹭陸行淵的臉,表示自己不怪他。


    陸行淵不知道自己在漫天的黃沙裏走了多久,那種天地間隻有他一個人的死寂孤獨被不斷地放大,他有些時候神情恍惚,甚至意識不到自己還活著。


    每當他快要堅持不下去的時候,鳥兒都會給他安慰,讓他重新振作起來。他咬咬牙,又走了許久,終於穿過黃沙看見一片波光粼粼的綠洲。


    可奇怪的是他心裏沒有欣喜,反而沉重極了。一直安安靜靜呆在他肩頭的鳥兒忽然振翅而起,迎風而漲,化身一隻巨大的鳥獸,朝著綠洲俯衝而去。


    綠洲的上空頓時蕩起一片水波紋,它們看似脆弱,卻如鐵網一般牢牢地抓住鳥兒,不讓它繼續向前。


    鳥嘶鳴不止,發出刺耳的嬰啼,拚命地朝著綠洲前行,它翅膀繃直,無形的力量切割它的羽翼,無數的鮮血噴湧而出,一道道細小的電弧遊走在它的羽翼下。


    劇痛並沒有讓鳥兒放棄,它一次次揮舞翅膀,終於將大半個身體都擠進水波紋裏,隨後再振翅一衝,整個身體如願進入水波紋。


    陸行淵一直在觀察鳥的情況,見狀不由地鬆了口氣,隨後又神色凝重地盯著綠洲的湖麵。


    鳥兒和他心有靈犀,在他的注視下衝向湖麵,那雙銳利的眼睛捕捉到湖麵下的陰影,在半空中盤旋片刻後,俯衝而下,腹下尖利的爪子刺入湖麵,狠狠一勾,隨後往上一提,一團巨大的陰影被它拉出水麵。


    陸行淵眉心一跳,隻見一個龍頭被鳥兒扔上岸,龍目緊閉,周身鱗片黯淡,看樣子已經死去多時,身體無意識地垂直水裏,爪子也僵硬地伸直。


    陸行淵唿吸一滯,強烈的窒息感襲來,他驚懼之下倒退數步,直接癱坐在地。


    鳥兒飛迴他身邊,擔憂地看著他。


    陸行淵仰天大笑,笑著笑著就忍不住咳嗽起來,悲切道:“天要亡我,天要亡我!”


    陸行淵隻覺得心力交瘁,眼前一黑再度沉入黑暗中。


    漆黑的無光之地,他的意識無比清醒,孤獨潮水般湧來,就在他即將被淹沒時,一道帶著哭腔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


    “哥哥,你別走!”


    陸行淵下意識道:“我不走。”


    話音剛落,熟悉的失重感傳來,他眼皮一跳,猛地睜開眼。


    無數的光一股腦地湧過來,陸行淵隻覺得眼睛刺痛,不得不又閉上眼,緩了緩他再度睜開。


    四周燈火如晝,他躺在床上,身體虛弱。有人趴在他床邊,緊緊地握著他的手,靠著床沿休息,睡夢中還不安地皺眉,眼角一片濕潤。


    陸行淵對這種情況再熟悉不過,隻不過以往守在床邊的人是爹娘,現在變成了謝陵。


    陸行淵看了一會兒,稍微有了點力氣,他剛想撐起身,就被一隻手按住。


    不知何時到來的美豔女魔打了個哈欠,問道:“醒了?感覺如何?還認識我嗎?”


    陸行淵無奈地彎了彎嘴角,道:“小姑,我是不是又嚇到你們了?”


    梅洛雪伸手給陸行淵把了脈,道:“確實嚇得不輕,特別是這孩子,守了你小半個月沒合眼。今晚好不容易睡了,就不叫他了。”


    聽到已經過了小半個月,陸行淵明顯愣了一下。除了年紀小的時候,他已經很少陷入如此長的昏迷中,他心裏有絲微妙的不安,看向梅洛雪道:“我的身體是不是不行了?”


    梅洛雪抬眼,搖頭。


    陸行淵的身體很好,高熱退了以後,一點問題都沒有。就算不能修煉,也比很多魔族還要健康。


    “那為什麽……”陸行淵一時不怎麽該不該問,既然沒有問題,那為什麽會昏迷那麽長的時間?


    梅洛雪歎了口氣,道:“你這次的高熱退的很快,但高熱退了以後出現了離魂現象,似乎是個新的病症。”


    梅洛雪的話讓陸行淵眉頭緊皺,他感覺隻是做了個夢,卻不想如此嚴重。


    “我看你還虛弱著,別想太多,再好好睡一覺。”梅洛雪撩了撩頭發,示意陸行淵放寬心。有她這個醫修聖手在,斷然不會讓他早早殞命。


    陸行淵心緒不寧,但又不想梅洛雪擔心,揉了揉眉心,道:“我剛醒,不太想睡,煩請小姑給我爹娘說一聲。”


    梅洛雪點頭,安靜地退出去。


    陸行淵勉強坐起身,看見床邊熟睡的謝陵,伸手將他抱起來,挪到床上,放在自己身邊。


    許是太過疲憊,謝陵並沒有醒來,隻是不安地伸手,他在床上摸索了一會兒,熟悉的氣息安撫了他,他下意識地往陸行淵懷裏蹭,伸手攬住他的腰。


    陸行淵給他蓋好被子,想到黑暗中的那聲唿喊,心裏一軟,微微垂首在謝陵不安的眉間落下一個輕柔的吻,低聲道:“我不走。”


    我才將你帶迴來,還沒有真正給你一個家,我怎麽能走呢?


    第一百七十五章


    陸行淵這一次的病情來的兇險,醒來以後身體一直不大好,看起來沒什麽精神。為了不讓爹娘看著難受,他搬去梅洛雪的小院子修養。


    謝陵自然而然地跟著他搬,不管陸行淵說什麽都不走,每天很早就起來趕去練劍,練完劍迴來繼續守著他。細心地記下他每天用藥的量,還會偷偷問梅洛雪他怎麽還不好?


    陸行淵這是打娘胎裏出來的毛病,本該是千年難遇的修煉體質,結果卻是兩頭空。一家人對他的病情心裏有數,都是讓謝陵放寬心,不要多想。


    謝陵怎麽可能放心?


    陸行淵擁著披風坐在廊下,整個人消瘦不少,白皙的手背上青筋凸顯,額前碎發淩亂。


    梅洛雪的院子靠近斷崖,在廊下放眼看去,斷崖之外,蒼山負雪,大地一片銀裝素裹,美不勝收。


    陸行淵嫌屋子裏悶,出來透透氣,唿出的氣體在寒風中凝成白霧,俊朗的眉目顯得有些朦朧。


    今早梅洛雪給他把過脈,換了新藥,他能明顯感覺到身體在好轉。他這次的症狀不同以往,但不知是不是習慣了病痛的折磨,他對此並沒有太大的反應,反倒是夢裏的悲切絕望讓他難受了好一陣。


    他不知道夢裏的那隻鳥和那條龍代表著什麽,潛意識裏覺得意外的熟悉,似乎他接觸過,可他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


    他想過告訴爹娘,每每話到了嘴邊,怎麽也說不出口,反而徒惹二人擔心。


    “哥哥,這裏風大,你怎麽坐在這裏?”


    謝陵急切的聲音傳來,陸行淵還未抬頭,就被一道帶著熱氣的身影抱住。


    少年剛剛結束修煉趕迴來,看到陸行淵坐在風口上,想到他吹了冷風會咳嗽,心裏又急又氣,撲過來時眉頭緊皺,心裏還在想著措詞,怎麽才能讓陸行淵換個地方。


    陸行淵握住謝陵的胳膊,把他拉到一旁坐好,抬手自然地替他將有些散亂的長發重新紮好,笑道:“怎麽越來越毛躁了?”


    陸行淵有些不解,明明他剛把人帶迴來時都不是這個樣子,他真的不會養小孩嗎?


    陸行淵的溫柔轉移了謝陵的話題,他握住陸行淵泛冷的手,濕漉漉的眼睛盯著他,心疼道:“這裏冷。”


    陸行淵沒有身為病號的自覺,謝陵不打算來硬的,他知道陸行淵對他的撒嬌沒有抵抗力,便學的越來越好。


    陸行淵明知是計,還是忍不住遷就。


    他嘴上說著其實也不是很冷,卻拉著謝陵起身進了暖閣。謝陵施法驅散他身邊的寒意,又給他拿來該服用的藥,直盯著他吃下去才罷休。


    陸行淵麵色紅潤,抬手欲解身上的披風,謝陵頓時戒備地看過來,那樣子就像是隨時準備炸毛的小狼崽。


    陸行淵無奈地彎了彎嘴角,訕訕收迴手,問謝陵這段時間魔族有沒有好玩的事。


    謝陵挑了有趣的說給他聽,魔族的叔叔伯伯閑不住,前兩日出門野獵,撞上三屍宗在邊界上鬼鬼祟祟,就把人打了一頓,三屍宗來討要說法,陸晚夜直接說自己沒瞧見,不作數,氣的三屍宗直跳腳。


    還有族裏誰和誰有了感情糾紛,二人大打出手,最後找到陸晚夜評判,陸晚夜看著又要吵架又要維護對方的兩個人,讓他們迴去過一夜再來調節。


    結果二人迴去想了一夜,和好了。


    陸行淵安安靜靜地聽著,一時暖閣裏隻有謝陵的聲音,清脆又帶著幾分稚氣,不緊不慢地給陸行淵描述他眼裏的世界。


    陸行淵有些恍惚,夢裏的謝陵和眼前的謝陵重疊,他竟有些分不清了。明明是不一樣的境遇,他卻還是喜歡靜靜地聽謝陵的聲音。一樣的世界,從謝陵的口中描繪出來就變成了另一個樣子。


    二人相處的時間總是過的很快,謝陵說到最後看向陸行淵的眼神帶了點猶豫,他握住陸行淵的手,摩挲他的手指,遲疑道:“雲姨想帶我外出修行。”


    略有困意的陸行淵聞言一震,頓時清醒不少:“你答應她了嗎?”


    雲棠誌在天下,往年隻要魔族境內沒什麽大事,她和陸晚夜就會帶著陸行淵出去遊曆。今年陸行淵身體不大好,必然去不了了。


    謝陵搖頭:“我想拒絕,可陸叔讓我迴來和你商量,商量好了再答複他們。”


    謝陵的心很小,小到隻裝得下陸行淵一人,所以對外界的誘惑沒有太大的興趣。眼下陸行淵身體不好,他隻想留在陸行淵身邊。


    他本已經拒絕了雲棠,陸晚夜卻讓他不要急著迴答,而是聽聽陸行淵的意見。因為當他是為了陸行淵拒絕時,這就不再是他一個人的事,而是他和陸行淵之間的事。


    謝陵覺得陸晚夜說的有幾分道理,猶豫再三,還是選擇讓陸行淵知道這件事。


    陸行淵忍不住笑了,扣住手心因為不安而小動作不斷的那隻手:“傻小子,你的人生不能隻圍著我一個人轉。你要是拿我來困住你自己,那不就是換了個囚籠嗎?”


    “不,不是的。”謝陵一聽就急了,連忙道:“我願意一輩子隻有哥哥,畫地為牢我也願意。”


    謝陵一臉認真,急切的神情甚至透露出偏執和害怕,他渴求陸行淵,害怕陸行淵將來會不要他。


    陸行淵聽的心頭一顫,目光微垂,道:“可我不願意。”


    陸行淵不能修道,他的人生終點就在哪裏,誰也改變不了。但謝陵不一樣,他有天賦,修道一途順暢,他的人生有無限的可能。陸行淵怎麽忍心讓他把無限的可能困在自己有限的生命中?


    謝陵驀然瞪大雙眼,難以置信地看著陸行淵,眼淚在眼圈裏打轉,抿唇不語。誅心的話已經上了喉嚨,他在心底念了一遍又一遍,還是默默咽迴去。


    理智告訴他陸行淵不願意也很正常,可感性讓他接受不了這個事實。


    陸行淵沒想到他的眼淚說來就來,連忙坐直身體,朝著謝陵的方向微微傾身:“好端端的怎麽就哭了?我的意思不是說不要你。”


    謝陵的情緒達到了頂點,伴隨著陸行淵的話,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大顆大顆的落在陸行淵的手背上。


    濕熱的觸感讓陸行淵頓時手足無措起來,又堅定地重複了一遍:“沒有說不要你。”


    “可你說不願意。”謝陵越想越傷心,一雙眼睛紅的像小兔子一樣。他淚眼婆娑的看著陸行淵,委屈極了。


    陸行淵一聽就知道他想岔了,連忙解釋:“我不願意拖累你。”


    謝陵疑惑地抬頭,蔚藍的眼睛浸潤在淚光中,不理解拖累這個詞怎麽會從陸行淵的嘴裏說出來,因為不管怎麽看,他才像是那個小拖油瓶。


    陸行淵擦去他臉上的淚痕,想了想沒有說出自己的真實情況。魔族的壽命並不短,不出意外他完全可以陪謝陵很多年,他有的是時間讓謝陵接受這個事實,而不是一下子就把死別擺在他麵前。


    “我不能修煉,很多地方我都不能去,但我希望你可以在世上暢通無阻,替我去看我不能看的風景。”


    陸行淵換了委婉一點的說法,不想謝陵把頭搖的像撥浪鼓,哽咽道:“我不!”


    謝陵拒絕的幹脆,陸行淵有些愕然。


    謝陵一把抓住他的手,認真且鄭重道:“我要帶你一起去。”


    這個世界四季不同,風景不同,它們可以隨意的變化,謝陵不知道這有什麽好看的,但隻要陸行淵喜歡,他就喜歡。


    陸行淵輕笑道:“想帶上我,要有很高很高的修為才行。”


    “我會努力的。”謝陵止了眼淚,紅著眼,袒露的是自己的一腔赤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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