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玄奘師徒四人離了烏雞國,夜住曉行,繼續趕路,走了半個多月,迎麵看到一座高山,陳玄奘坐在白龍馬上莫名地感到心驚肉跳,急忙兜住韁繩唿喚孫悟空:“悟空,快看。”
孫悟空向前問道:“師父有何吩咐?”
陳玄奘說道:“你看前麵又有大山峻嶺,須要仔細堤防,我怕又有邪物來侵犯我呀。”
孫悟空笑道:“師父隻管走路,莫再多心,老孫自有防護。”話剛說完,腦袋突然疼了一下,不過隻是刹那間的功夫,他忙向師父看去,難道這老和尚現在心眼越來越小,一言不合就要念動真言了嗎?可是師父已經加鞭策馬,奔至山岩。孫悟空也便放寬了懷,或許剛才隻是尋常頭疼了一下吧?
師徒四人走到高處,見到這山的確十分險峻,又見那山凹裏有一朵紅雲,直冒到九霄空內,結聚成一團火氣。孫悟空大驚,走近前,把陳玄奘拽著腳,推下馬來,陳玄奘大叫:“你要幹什麽?”
陳玄奘一聲唿喝,孫悟空的腦門又疼了一下,不過隻是刹那間就過去了,他來不及細想,叫道:“兄弟們,不要走了,妖怪來了。”
豬八戒立即掣起釘鈀,沙和尚忙輪寶杖,把師父圍護在當中。
豬八戒問道:“妖怪在哪裏?”
孫悟空說道:“就在此山中。”
沙和尚嘿嘿笑道:“師兄這一驚一乍的,嚇死我了。”
孫悟空不理會二人,卻隻是抬頭觀望,隻見那紅雲已經散盡,火氣全無,便叫道:“師父,請上馬走路。”
陳玄奘說道:“你說妖怪來了,怎麽又敢走路?”
孫悟空說道:“我剛才見到一朵紅雲從地而起,到空中結做一團火氣,斷然是妖精。這一會紅雲散了,想是個過路的妖精,不敢傷人,我們去吧!”
豬八戒笑了,說道:“師兄真會說話,妖精又有個甚麽過路的?”
孫悟空說道:“你哪裏知道,若是那山那洞的魔王設宴,邀請那諸山各洞之精赴會,卻就有東南西北四路的精靈都來赴會,故此他隻有心赴會,無意傷人。”
沙和尚說道:“即便如此,你也沒法斷定他是過路的妖精啊。”
孫悟空惱了,說道:“我說他是過路的妖精,他就是過路的妖精。
沙和尚隻是冷笑,不再言語。
陳玄奘似信不信,隻得攀鞍在馬,順路奔山前進。正行時,隻聽得遠處有人叫道:“救人!救人”
陳玄奘大驚道:“徒弟呀,這半山中,是什麽人在叫?”
孫悟空隻想早點離開這是非險峻之地,便說道:“師父隻管走路,別說什麽人轎騾轎,明轎睡轎。和地方就算有轎子,也沒人抬你。”
陳玄奘說道:“不是扛抬的轎子,我說的是有人在叫。”
孫悟空笑道:“我曉得,別管閑事,趕緊走路把。”
陳玄奘也不想惹事,便依言策馬又進,行不上一裏之遙,又聽得有人叫道:“救人啊!”
陳玄奘說道:“徒弟,這個叫聲,不是鬼魅妖邪,如果是鬼魅妖邪的話,但有出聲,沒有迴聲的。你聽他叫一聲,又叫一聲,想必是個有難之人,我們可去救他一救。”
孫悟空說道:“師父,你剛才不是覺得害怕嗎?這山中的確有妖怪,今天你就把這慈悲心腸稍微收起一點,等過了這座山,再發慈悲罷。”
豬八戒說道:“猴哥,出家人慈悲為懷,怎麽能過了這座山再來講慈悲呢?”
孫悟空憂心忡忡地說道:“豬八戒,我不想跟你們吵架,這山裏兇多吉少,倚草附木,是物皆可成精,還有一種蟒蛇,隻要修煉得年遠日深,成了精魅,善能知人小名兒,它若在草窠裏,或山凹中,叫人一聲,人不答應還可,若答應一聲,他就把人的元神掠去,當夜跟來,斷然傷人性命。”
一番話把陳玄奘唬得腿都軟了,說道:“那……那我們快走吧。”說罷,便加鞭催馬而去。
孫悟空心中暗想:“這潑怪不知在哪裏,隻管叫啊叫的,等俺老孫阻他一阻,也好讓他知難而退。”這麽想著,他高叫一聲:“沙僧!”
沙和尚正牽馬走路,突然聽到孫悟空一聲暴喝,慌得臉都紅了,汗水都跟著下來了,孫悟空見了十分疑惑,問道:“你熱嗎?”
沙和尚說道:“不……不熱,啊……有點。”
孫悟空疑惑地打量他片刻,說道:“你小子是不是有事瞞著大家?”
沙和尚慌忙擺手,說道:“沒,沒有,天地良心,日月可鑒,沒有。”
孫悟空沒空糾纏沙和尚的小心思,便吩咐道:“你攏著馬,慢慢走著,讓老孫解解手。”
“哦,好,好的。”沙和尚如釋重負地說道。
孫悟空讓陳玄奘先行幾步,他卻念個咒語,使了個移山縮地之法,把金箍棒往後一指,他師徒頓時過了一個峰頭,往前走了。
孫悟空想:“嘿嘿,這下你不敢追來了吧?”
可是就在這時候,遠處山背後又有人在喊:“救人,救人啊!”
陳玄奘說道:“徒弟呀,那有難的人,大沒緣法,不曾遇著我們。我們走過他了,你聽他在山後叫呢。”
豬八戒說道:“他還是在山前,隻是如今風轉向了。”
孫悟空說道:“管它甚麽轉風不轉風,我們趕緊走路。”
陳玄奘心中狐疑,問道:“悟空,我們真的見死不救嗎?”
孫悟空剛想迴幾句,突然之間頭疼欲裂,孫悟空忍不住高叫道:“別念。”
陳玄奘問道:“別念什麽。”
孫悟空的頭疼來得快,去得也快,此時已經好了,便說道:“師父不要有事沒事就念緊箍咒好嗎?你這是怕忘了在練手嗎?”
陳玄奘說道:“悟空,我沒有念啊。”
孫悟空說道:“我最緊近幾天,頭時不時就疼一下,難道不是不在無意中念了咒?”
豬八戒嘿嘿冷笑,說道:“師兄隻是偏頭疼吧。”
沙和尚說道:“等我們到了前麵市鎮上,給師兄抓幾副藥吧。”
孫悟空說道:“自打出生起,我就沒吃過藥。師父啊,你這緊箍是不是壞了?”
陳玄奘說道:“我……我不知道啊。”
孫悟空說道:“要是壞了,你就給修修,這時不時就自己收一下,勒一下,誰受得了啊?”
陳玄奘說道:“悟空啊,我緊箍兒不是我的,等我們到了靈山,還是請如來佛祖給你修修吧。”
孫悟空仰天長歎道:“好吧,趕路,趕路。”可是話剛一說完,但見空中再次閃過紅光,光影中隱約有個好怪的模樣,他立即又把陳玄奘拽著腳推下馬來,說道:“兄弟們,仔細了!那妖精又來了。”
豬八戒、沙和尚各持兵刀,和孫悟空一起,將陳玄奘圍護在中間。
沙和尚問道:“師兄,妖怪在哪裏?”
孫悟空仰頭觀望,說道:“又走了。”
豬八戒說道:“師兄,這三番兩次的,你覺得好玩嗎?”
孫悟空說道:“沒空跟你玩。”
陳玄奘說道:“悟空,你說妖精來了,如何又要走路?”
孫悟空說道:“這還是個過路的妖精,不敢惹我們。”
陳玄奘怒了,說道:“你這個潑猴,是故意作弄我嗎?正當有妖魔的時候,你卻說無事;似這般清平之所,你卻又來恐嚇我,不時地嚷說有什麽妖精。虛多實少,不管輕重,將我扯著腳,拽下馬來,如今卻所什麽過路的妖精。”
豬八戒說道:“師父啊,你時不時就念咒咒他,猴哥不知道有多恨你呢,還不借機摔你幾次?”
孫悟空說道:“豬八戒,你又要挑撥離間!”
陳玄奘說道:“你三番兩次地拽我,假如跌傷了我,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
孫悟空嘻嘻笑道:“師父莫怪,若是跌傷了你的手足,還好醫治;若是被妖精撈了去,還不吃了你?”
陳玄奘大怒,說道:“你這猴頭,看我不把那《緊箍兒咒》念上一千遍一萬遍,我咒死你!”
話音未落,孫悟空已經躺在地上打滾了。
陳玄奘更加惱火了,說道:“你這猴頭,什麽時候學會演戲了?我還沒念呢,你怎麽就撒潑打滾了呢?”
孫悟空卻叫道:“疼,疼啊!”
陳玄奘說道:“好,好,我讓你裝!”說罷,便念動起緊箍咒來,孫悟空便在空地上一會兒打滾,一會兒打挺。
豬八戒嘿嘿直笑,沙和尚叫道:“二師兄,你幹嘛幸災樂禍的?”又走到師父跟前央求道:“師父,你別念了,放過大師兄吧,他也是為了保護師父的呀。”
陳玄奘聞言,也便停止念咒,說道:“你這猴頭,還敢演戲不?”
孫悟空的眼睛都被勒紅了,一雙血紅的眼睛瞪著豬八戒,說道:“徒兒不敢了。”
豬八戒被他的神情嚇壞了,說道:“猴哥,你……你能不能不要這麽看著我?”
孫悟空站起身來,說道:“師父請上馬,此處兇多吉少,我們還需盡快趕路。”
陳玄奘又坐上馬,繼續前行,還沒走幾步,忽然又聽到一聲唿喚:“師父,救人啊!”
陳玄奘抬頭一看,隻見,就在路邊,一個小孩童,赤條條的,吊在樹上,兜住韁繩呢!陳玄奘罵道:“你這潑猴多大憊懶!全沒有一些兒善良之意,心心隻是要撒潑行兇哩!我那般說叫喚的是個人聲,你卻千言萬語隻說是妖怪!你看那樹上吊的不是個人麽?”
孫悟空認得那就是個妖怪,但此時心一橫,心想:“你這禿驢,既然你想死,我就成全你了。”於是也不爭辯,看著陳玄奘走到大樹下。
陳玄奘指著孩童問道:“你是誰家的小孩?發生了什麽事情被吊在這裏?”
那孩童眼中噙淚,說道:“師父呀,這山往西去有一條枯鬆澗,澗邊有一莊村,我是那裏的人家。我祖公公姓紅,隻因廣積金銀,家私巨萬,混名喚做紅百萬。年老歸世已久,家產傳給了我的父親。近來人事奢侈,家私漸廢,改名喚做紅十萬,專一結交四路豪傑,將金銀借放,希圖利息。怎知那無籍之人,設騙了去,本利無歸。我父親發了洪誓,分文不借。卻想不到,那借金銀人,身貧無計,竟然結成兇黨,明火執杖,白日裏殺上我家,將財帛盡情劫擄,把我父親也殺了,見我母親有些顏色,也拐將去做什麽壓寨夫人。那時節,我母親舍不得我,把我抱在懷裏,哭哀哀,戰兢兢,跟隨賊寇,不期到此山中,賊寇又要殺我,多虧我母親哀告,免教我刀下身亡,卻用繩子吊我在樹上,隻教凍餓而死,也不知道那些賊將我母親掠往哪裏去了。我在此已吊了三日三夜,更沒一個人來行走。不知哪世裏積德,今生得遇老師父,若肯舍大慈悲,救我一命迴家,就典身賣命,也酬謝師恩,致使黃沙蓋麵,更不敢忘。”
陳玄奘聞言,眼淚也跟著撲簌簌掉,說道:“可憐,可憐。八戒,快把他放下來。”
豬八戒正要上前動手,孫悟空終於還是忍不住,說道:“你這潑物,別人不認得你,我可認得你。你別隻管架空搗鬼,說謊哄人!你既然家私被劫,父親被賊殺死,母親被賊擄走了,我們救了你卻交給誰?你有用什麽東西謝我們?”
一聽說沒有東西酬謝,豬八戒便說道:“師父,我覺得大師兄說得很有道理啊。”
那孩童卻戰戰兢兢,滴淚而言,說道:“師父啊,雖然我父母空亡,家財盡絕,還有些田產未動,親戚皆存。”
豬八戒說道:“猴哥,這孩子說得有幾分道理啊。”
孫悟空問道:”你有什麽親戚?“
孩童說道:”我外公家在山南,姑姑住居嶺北。澗頭李四,是我姨夫,林內紅三,是我族伯。還有堂叔堂兄都住在本莊左右。老師父若肯救我,到了莊上,見了諸親,將老師父拯救之恩,一一對眾言說,典賣些田產,重重酬謝。”
一聽說有酬謝,豬八戒再無懷疑,說道:“猴哥,這等一個小孩子家,你就別盤問他了。強盜隻打劫他些浮財,難道連房屋田產也能劫得去?若與他親戚們說了,我們縱有廣大食腸,也吃不了他十畝田價。救他下來罷。”
孫悟空沒法,隻好任由豬八戒使戒刀挑斷繩索,放下孩童來。那小孩立即來到陳玄奘馬下,淚汪汪隻管磕頭。
陳玄奘說道:“孩兒,你上馬來,我帶你去。”
孩童說道:“師父啊,我手腳都吊麻了,腰胯疼痛,而且我是鄉下人家,不慣騎馬。”
陳玄奘說道:“八戒,你來馱著他。”
孩童抹了一把眼淚,說道:“師父,我的皮膚都凍熟了,不敢要這位師父馱。他的嘴長耳大,腦後鬃硬,紮得我慌。”
陳玄奘說道:“沙僧,你來馱著。”
那孩子又抹了一眼,說道:“師父,那些賊來打劫我家時,一個個都搽了花臉,帶假胡子,拿刀弄杖的。我被他唬怕了,見這位晦氣臉的師父,一發沒了魂了,也不敢要他馱。”
陳玄奘說道:“悟空,那你來馱著吧。”
孫悟空嗬嗬笑道:“我馱!我馱!”
孫悟空將那小孩扯過來,丟在背上,掂了掂,也就隻有三斤十來兩重。孫悟空笑道:“你這個潑怪物,今日該死了,怎麽在老孫麵前搗鬼!我認得你是個妖怪。”
孩子說道:“師父,我是好人家兒女,不幸遭此大難,我怎麽會是個妖怪呢?”
孫悟空說道:“你既是好人家兒女,骨頭怎麽這麽輕?”
孩童說道:“我骨格兒小。”
孫悟空說道:“你今年幾歲了?”
孩童說道:“我七歲了。”
孫悟空笑道:“一歲長一斤,也該七斤,你怎麽不滿四斤重?”
孩童說道:“我小時候沒奶吃。”
孫悟空說道:“也罷,我馱著你,若要尿尿,須和我說。”
陳玄奘與豬八戒、沙和尚走在前麵,孫悟空背著孩兒隨後,一行徑投西去。這一路上,山勢陡峭,即便空身也難走,何況又背了個孩子?孫悟空便起了殺心,心想:“莫說他是妖怪,就算是個好人,他已經沒了父母,我把他馱給誰啊?倒不如摜殺了他。”
就在這時候,那孩童使個神通,往四下裏吸了四口氣,吹在孫悟空背上,孫悟空立即覺得重有千斤。孫悟空笑道:“我兒啊,你弄重身法壓我老爺呢!”話音剛落,他抓起孩童的腳,往那路旁邊的大石頭上猛地一摜,將屍骸摜得象個肉餅一般。孫悟空惡向膽邊生,竟又將孩童的四肢扯下,血淋淋的丟在路兩邊,俱都粉碎了。
可是隨後,突然起了一陣狂風,淘淘怒卷水雲腥,黑氣騰騰閉日明,黃沙迷目人難走,遍山禽獸發哮聲。孫悟空心中一驚,趕緊奔向前去,隻見豬八戒和沙和尚正各尋躲風的去處,師父和白龍馬卻已不知去向。
孫悟空大叫道:“師父!”
也就是在刹那之間,風停了,但見白龍馬戰兢兢發喊聲嘶,行李擔丟在路下,豬八戒伏於崖下呻吟,沙和尚蹲在坡前叫喚。
孫悟空喊道:“豬八戒!”
豬八戒聽見是孫悟空的聲音,抬頭看時,狂風已靜,爬起來,扯住孫悟空說道:“哥哥,好大風啊!”
沙和尚也上前說道:“哥哥,這是一陣旋風。”又問:“師父在哪裏?”
豬八戒說道:“風來得緊,我們都藏頭遮眼,各自躲風,師父也伏在馬上的。”
孫悟空說道:“如今卻往哪裏去了?”
沙和尚說道:“是個燈草做的,想被一風卷去也。”
孫悟空說道:“一定是妖怪做法,把師父攝去了。”
沙和尚說道:“哪來的妖怪?”
豬八戒說道:“師兄不是說妖怪都是過路的嗎?”
孫悟空說道:“就是你救下的那個小孩,就是妖怪。”
沙和尚說道:“他是妖怪?不像啊。”
孫悟空覺得心徹底涼透了,說道:“兄弟們,我等自此就該散了吧!”
豬八戒立即說道:“正是,趁早散了,各尋頭路,多少是好。那西天路無窮無盡,幾時能到?”
沙和尚聞言,慌了,渾身麻木,說道:“師兄,你說的是哪裏話?我等因為前生有罪,感蒙觀世音菩薩勸化,與我們摩頂受戒,改換法名,皈依佛果,情願保護師父上西方拜佛求經,將功折罪。今日到此,一旦俱休,說出這等各尋頭路的話來,可不違了菩薩的善果,壞了自己的德行,惹人恥笑,說我們有始無終!”
孫悟空說道:“我老孫火眼金睛,認得好歹,剛才這風,就是那樹上吊的孩子弄的。我認得他是個妖精,可是你們不識,師父也不識,還說我故意欺瞞你們。我已經意懶心灰,不玩了,各人有各人的造化,我們盡早散了吧。”
沙和尚說道:“師兄,我們錯了,以後我們都聽你的。”
孫悟空看著豬八戒,問道:“呆子,你怎麽說?”
豬八戒說道:“我剛才是失口亂說了幾句,其實也不該散。哥哥,我們還是去尋那妖怪救師父吧。”
孫悟空這才迴嗔作喜,說道:“兄弟們,還要來結同心,收拾了行李馬匹,上山找尋怪物,搭救師父去。”
三兄弟附葛扳藤,尋坡轉澗,行經有五七十裏,始終沒個音信,那山上飛禽走獸全無,老柏喬鬆常見。孫悟空著實心焦,將身一縱,跳上巔險峰頭,喝一聲:“變!”立即變作三頭六臂,似那大鬧天宮的本象,將金箍棒幌一幌,變作三根金箍棒,劈哩撲辣的,往東打一路,往西打一路,兩邊不住地亂打。
豬八戒見了說道:“沙師弟,不好了,師兄尋不著師父,氣瘋了。”
孫悟空打了一會,卻打出一夥窮神來,衣衫襤褸地跪在山前,叫道:“大聖,山神土地來見。”
孫悟空說道:“怎麽有這麽多山神土地?”
眾神叩頭說道:“上告大聖,此山喚做六百裏鑽頭號山。我等是十裏一山神,十裏一土地,共該三十名山神,三十名土地。昨天已經聽聞大聖來了,隻因一時會不齊,所以接遲了,致令大聖發怒,萬望恕罪。”
孫悟空說道:“我且饒你罪名。我問你:這山上有多少妖精?”
眾神說道:“爺爺呀,隻有得一個妖精,把我們頭也摩光了,弄得我們少香沒紙,血食全無,一個個衣不充身,食不充口,還得有多少妖精啊?”
孫悟空說道:“這妖精在山前住,還是在山後住?”
眾神說道:“這山中有一條澗,叫做枯鬆澗,澗邊有一座洞,叫做火雲洞,那洞裏有一個魔王,神通廣大,常常把我們山神土地拿了去,燒火頂門,黑夜與他提鈴喝號。小妖兒又討甚麽常例錢。”
孫悟空說道:“你們乃是陰鬼之仙,有何錢鈔?”
眾神說道:“正是沒錢與他,隻得捉幾個山獐野鹿,早晚間打點群精;若是沒物相送,就要來拆廟宇,剝衣裳,攪得我等不得安生!不但如此,還美其名曰不忍心看著我們墮落,要我們在繁重的勞動中找到人生的意義,唉,真是一言難盡啊。萬望大聖與我等剿除此怪,拯救山上生靈。”
孫悟空說道:”你等既受他節製,常在他洞下,可知他是哪裏妖精,叫什麽名字?“
眾神說道:”說起他來,或者大聖也知道。他是牛魔王的兒子,羅刹女養的。他曾在火焰山修行了三百年,煉成三昧真火,卻也神通廣大。牛魔王使他來鎮守號山,乳名叫做紅孩兒,號叫做聖嬰大王。”
孫悟空聞言滿心歡喜,喝退了土地山神,現了本象,跳下峰頭,對豬八戒沙和尚說道:“兄弟們放心,再不須思念,師父決不傷生,妖精與老孫有親。”
豬八戒笑道:“哥哥,莫要說謊。你在東勝神洲,他這裏是西牛賀洲,路程遙遠,隔著萬水千山,怎麽會跟你有親?”
孫悟空說道:“剛才這夥人都是本境土地山神,他們說妖怪是牛魔王的兒子,想我老孫五百年前大鬧天宮時,遍遊天下名山,尋訪大地豪傑,那牛魔王曾與老孫義結金蘭。論起輩份來,我還是妖怪的叔叔呢!他怎敢害我師父?我們趁早去來。”
沙和尚笑道:“哥啊,常言說道:三年不上門,當親也不親哩。你與他相別五六百年,又不曾往還杯酒,又沒有個節禮相邀,他哪裏還與你認什麽親啊?”
孫悟空說道:“你怎麽這等量人!常言說道,一葉浮萍歸大海,為人何處不相逢!”
沙和尚說道:“師兄,你被壓在五行山下時,牛魔王可曾去看望過你?”
孫悟空搖搖頭,說道:“沒有。”
沙和尚說道:“那你覺得他心中還有你這兄弟嗎?”
孫悟空說道:“縱然他不認親,也不至於傷我師父嘛。”
沙和尚嗬嗬一笑,不再辯難,跟隨孫悟空豬八戒,牽著白馬,馬上馱著行李,找大路一直前進。三人不分晝夜,行了百十裏遠近,忽見一鬆林,林中有一條曲澗,澗下有碧澄澄的活水飛流,澗梢頭有一座石板橋,通著一座洞府。
孫悟空說道:”兄弟們,你門看那壁廂有石崖磷磷,想必是妖精住處了。我們商量一下,誰看守行李馬匹,誰跟我過去救師父?”
豬八戒心想既然孫悟空與妖怪有親,斷然是打不起來的,既能救了師父,又沒什麽危險,這種好事豈能錯過?於是立即說道:“哥哥,老豬沒什麽坐性,我隨你去罷。”
孫悟空說道:”好!好!沙師弟,你將將馬匹行李潛在樹林深處,小心守護,待我兩個上門去尋師父。”
沙和尚依命,豬八戒相隨,與孫悟空各持兵器,跳過枯鬆澗,徑來到怪石崖前,果見有一座洞府,將近行到門前,見有一座石碣,上鐫八個大字,乃是:“號山枯鬆澗火雲洞”。
洞口一群小妖,在那裏輪槍舞劍,跳風頑耍。
孫悟空厲聲高叫道:“小的們,趁早去報與洞主知道,教他送出我師父來,免你這一洞精靈的性命!你要是迸出半個不字,我就掀翻了你的山場,踏平了你的洞府!”
這番話喊出來,小妖們沒慌,豬八戒慌了,小聲說道:“師兄,妖怪不是你親戚嗎?何必把話說那麽狠啊?”
孫悟空說道:“哼哼,也該我們成一番功果!”
小妖們慌忙急轉身,各歸洞裏,關了兩扇石門,到裏邊報告:“大王,禍事了!”
紅孩兒正把陳玄奘拿到洞中,剝了衣服,四馬攢蹄,捆在後院裏,著小妖打幹淨水刷洗,要上籠蒸吃呢,聽得報聲禍事,他也不刷洗了,來前庭上問:“有何禍事?”
小妖說道:“有個毛臉雷公嘴的和尚,帶一個長嘴大耳的和尚,在門前要師父。還說,但若迸出半個不字,就要掀翻山場,踏平洞府。”
紅孩兒微微冷笑,說道:“好大的口氣。這是孫悟空與豬八戒,小的們,推出車去!”
一班幾個小妖,推出五輛小車來,開到前門。
豬八戒望見,說道:“哥哥,這妖精想是怕我們,推出車子,要搬家了。”
孫悟空說道:“不像,且看他放在哪裏。”
隻見小妖們將車子按金、木、水、火、土的方位放下,著五個小妖看著,五個進去通報。
紅孩兒問道:“停當了?”
小妖迴答:“停當了。”
紅孩兒說道:“取我的槍來。”
有那一夥管兵器的小妖,著兩個抬出丈八長的火尖槍,遞與紅孩兒,他輪槍拽步,也不穿什麽盔甲,隻是腰間束一條錦繡戰裙,赤著腳,走出門前,高叫道:“什麽人敢在我這裏吆喝!”
孫悟空近前笑道:“賢侄啊,你莫弄虛頭,你今早在山路旁,高吊在鬆樹梢頭,是一個瘦怯怯的黃病孩兒,哄了我師父。我倒好意馱著你,你就弄風兒把我師父攝將來。你如今又弄這個樣子,我豈不認得你?”
紅孩兒說道:“你這猴和尚,十分憊懶!就算我是個妖魔,你也不能把我這等傷損,四肢俱碎粉碎碎骨。還好我我有算計,出神走了,不然,我豈不是被你無故傷生?”
孫悟空嘻嘻笑道:“這也算彼此彼此。你還是趁早送出我師父,不要白了麵皮,失了親情,我擔心令尊知道了此事,怪我老孫以長欺幼,不象模樣。”
紅孩兒知道孫悟空跟牛魔王的交情,但是隻是充楞裝傻,說道:“你這潑猴頭!我與你有什麽親情?你在這裏滿口胡說,哪個是你的賢侄?”
孫悟空說道:“當年我與你令尊做弟兄時,你還不知在哪裏哩。”
紅孩兒說道:“這猴子一發胡說!你是哪裏人,我是哪裏人,怎麽得與我父親做兄弟?”
孫悟空說道:“你當然不知道了,我乃是五百年前大鬧天宮的齊天大聖孫悟空。我當初未鬧天宮時,遍遊海角天涯,四大部洲,無方不到。那時節,專慕豪傑,你令尊叫做牛魔王,稱為平天大聖,與我老孫結為七弟兄,讓他做了大哥;還有個蛟魔王,稱為覆海大聖,做了二哥;又有個大鵬魔王,稱為混天大聖,做了三哥;又有個獅駝王,稱為移山大聖,做了四哥;又有個獼猴王,稱為通風大聖,做了五哥;又有個禺狨王,稱為驅神大聖,做了六哥;惟有老孫身小,稱為齊天大聖,排行第七。我老弟兄們快活的時候,還不曾生你呢!”
孫悟空向前問道:“師父有何吩咐?”
陳玄奘說道:“你看前麵又有大山峻嶺,須要仔細堤防,我怕又有邪物來侵犯我呀。”
孫悟空笑道:“師父隻管走路,莫再多心,老孫自有防護。”話剛說完,腦袋突然疼了一下,不過隻是刹那間的功夫,他忙向師父看去,難道這老和尚現在心眼越來越小,一言不合就要念動真言了嗎?可是師父已經加鞭策馬,奔至山岩。孫悟空也便放寬了懷,或許剛才隻是尋常頭疼了一下吧?
師徒四人走到高處,見到這山的確十分險峻,又見那山凹裏有一朵紅雲,直冒到九霄空內,結聚成一團火氣。孫悟空大驚,走近前,把陳玄奘拽著腳,推下馬來,陳玄奘大叫:“你要幹什麽?”
陳玄奘一聲唿喝,孫悟空的腦門又疼了一下,不過隻是刹那間就過去了,他來不及細想,叫道:“兄弟們,不要走了,妖怪來了。”
豬八戒立即掣起釘鈀,沙和尚忙輪寶杖,把師父圍護在當中。
豬八戒問道:“妖怪在哪裏?”
孫悟空說道:“就在此山中。”
沙和尚嘿嘿笑道:“師兄這一驚一乍的,嚇死我了。”
孫悟空不理會二人,卻隻是抬頭觀望,隻見那紅雲已經散盡,火氣全無,便叫道:“師父,請上馬走路。”
陳玄奘說道:“你說妖怪來了,怎麽又敢走路?”
孫悟空說道:“我剛才見到一朵紅雲從地而起,到空中結做一團火氣,斷然是妖精。這一會紅雲散了,想是個過路的妖精,不敢傷人,我們去吧!”
豬八戒笑了,說道:“師兄真會說話,妖精又有個甚麽過路的?”
孫悟空說道:“你哪裏知道,若是那山那洞的魔王設宴,邀請那諸山各洞之精赴會,卻就有東南西北四路的精靈都來赴會,故此他隻有心赴會,無意傷人。”
沙和尚說道:“即便如此,你也沒法斷定他是過路的妖精啊。”
孫悟空惱了,說道:“我說他是過路的妖精,他就是過路的妖精。
沙和尚隻是冷笑,不再言語。
陳玄奘似信不信,隻得攀鞍在馬,順路奔山前進。正行時,隻聽得遠處有人叫道:“救人!救人”
陳玄奘大驚道:“徒弟呀,這半山中,是什麽人在叫?”
孫悟空隻想早點離開這是非險峻之地,便說道:“師父隻管走路,別說什麽人轎騾轎,明轎睡轎。和地方就算有轎子,也沒人抬你。”
陳玄奘說道:“不是扛抬的轎子,我說的是有人在叫。”
孫悟空笑道:“我曉得,別管閑事,趕緊走路把。”
陳玄奘也不想惹事,便依言策馬又進,行不上一裏之遙,又聽得有人叫道:“救人啊!”
陳玄奘說道:“徒弟,這個叫聲,不是鬼魅妖邪,如果是鬼魅妖邪的話,但有出聲,沒有迴聲的。你聽他叫一聲,又叫一聲,想必是個有難之人,我們可去救他一救。”
孫悟空說道:“師父,你剛才不是覺得害怕嗎?這山中的確有妖怪,今天你就把這慈悲心腸稍微收起一點,等過了這座山,再發慈悲罷。”
豬八戒說道:“猴哥,出家人慈悲為懷,怎麽能過了這座山再來講慈悲呢?”
孫悟空憂心忡忡地說道:“豬八戒,我不想跟你們吵架,這山裏兇多吉少,倚草附木,是物皆可成精,還有一種蟒蛇,隻要修煉得年遠日深,成了精魅,善能知人小名兒,它若在草窠裏,或山凹中,叫人一聲,人不答應還可,若答應一聲,他就把人的元神掠去,當夜跟來,斷然傷人性命。”
一番話把陳玄奘唬得腿都軟了,說道:“那……那我們快走吧。”說罷,便加鞭催馬而去。
孫悟空心中暗想:“這潑怪不知在哪裏,隻管叫啊叫的,等俺老孫阻他一阻,也好讓他知難而退。”這麽想著,他高叫一聲:“沙僧!”
沙和尚正牽馬走路,突然聽到孫悟空一聲暴喝,慌得臉都紅了,汗水都跟著下來了,孫悟空見了十分疑惑,問道:“你熱嗎?”
沙和尚說道:“不……不熱,啊……有點。”
孫悟空疑惑地打量他片刻,說道:“你小子是不是有事瞞著大家?”
沙和尚慌忙擺手,說道:“沒,沒有,天地良心,日月可鑒,沒有。”
孫悟空沒空糾纏沙和尚的小心思,便吩咐道:“你攏著馬,慢慢走著,讓老孫解解手。”
“哦,好,好的。”沙和尚如釋重負地說道。
孫悟空讓陳玄奘先行幾步,他卻念個咒語,使了個移山縮地之法,把金箍棒往後一指,他師徒頓時過了一個峰頭,往前走了。
孫悟空想:“嘿嘿,這下你不敢追來了吧?”
可是就在這時候,遠處山背後又有人在喊:“救人,救人啊!”
陳玄奘說道:“徒弟呀,那有難的人,大沒緣法,不曾遇著我們。我們走過他了,你聽他在山後叫呢。”
豬八戒說道:“他還是在山前,隻是如今風轉向了。”
孫悟空說道:“管它甚麽轉風不轉風,我們趕緊走路。”
陳玄奘心中狐疑,問道:“悟空,我們真的見死不救嗎?”
孫悟空剛想迴幾句,突然之間頭疼欲裂,孫悟空忍不住高叫道:“別念。”
陳玄奘問道:“別念什麽。”
孫悟空的頭疼來得快,去得也快,此時已經好了,便說道:“師父不要有事沒事就念緊箍咒好嗎?你這是怕忘了在練手嗎?”
陳玄奘說道:“悟空,我沒有念啊。”
孫悟空說道:“我最緊近幾天,頭時不時就疼一下,難道不是不在無意中念了咒?”
豬八戒嘿嘿冷笑,說道:“師兄隻是偏頭疼吧。”
沙和尚說道:“等我們到了前麵市鎮上,給師兄抓幾副藥吧。”
孫悟空說道:“自打出生起,我就沒吃過藥。師父啊,你這緊箍是不是壞了?”
陳玄奘說道:“我……我不知道啊。”
孫悟空說道:“要是壞了,你就給修修,這時不時就自己收一下,勒一下,誰受得了啊?”
陳玄奘說道:“悟空啊,我緊箍兒不是我的,等我們到了靈山,還是請如來佛祖給你修修吧。”
孫悟空仰天長歎道:“好吧,趕路,趕路。”可是話剛一說完,但見空中再次閃過紅光,光影中隱約有個好怪的模樣,他立即又把陳玄奘拽著腳推下馬來,說道:“兄弟們,仔細了!那妖精又來了。”
豬八戒、沙和尚各持兵刀,和孫悟空一起,將陳玄奘圍護在中間。
沙和尚問道:“師兄,妖怪在哪裏?”
孫悟空仰頭觀望,說道:“又走了。”
豬八戒說道:“師兄,這三番兩次的,你覺得好玩嗎?”
孫悟空說道:“沒空跟你玩。”
陳玄奘說道:“悟空,你說妖精來了,如何又要走路?”
孫悟空說道:“這還是個過路的妖精,不敢惹我們。”
陳玄奘怒了,說道:“你這個潑猴,是故意作弄我嗎?正當有妖魔的時候,你卻說無事;似這般清平之所,你卻又來恐嚇我,不時地嚷說有什麽妖精。虛多實少,不管輕重,將我扯著腳,拽下馬來,如今卻所什麽過路的妖精。”
豬八戒說道:“師父啊,你時不時就念咒咒他,猴哥不知道有多恨你呢,還不借機摔你幾次?”
孫悟空說道:“豬八戒,你又要挑撥離間!”
陳玄奘說道:“你三番兩次地拽我,假如跌傷了我,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
孫悟空嘻嘻笑道:“師父莫怪,若是跌傷了你的手足,還好醫治;若是被妖精撈了去,還不吃了你?”
陳玄奘大怒,說道:“你這猴頭,看我不把那《緊箍兒咒》念上一千遍一萬遍,我咒死你!”
話音未落,孫悟空已經躺在地上打滾了。
陳玄奘更加惱火了,說道:“你這猴頭,什麽時候學會演戲了?我還沒念呢,你怎麽就撒潑打滾了呢?”
孫悟空卻叫道:“疼,疼啊!”
陳玄奘說道:“好,好,我讓你裝!”說罷,便念動起緊箍咒來,孫悟空便在空地上一會兒打滾,一會兒打挺。
豬八戒嘿嘿直笑,沙和尚叫道:“二師兄,你幹嘛幸災樂禍的?”又走到師父跟前央求道:“師父,你別念了,放過大師兄吧,他也是為了保護師父的呀。”
陳玄奘聞言,也便停止念咒,說道:“你這猴頭,還敢演戲不?”
孫悟空的眼睛都被勒紅了,一雙血紅的眼睛瞪著豬八戒,說道:“徒兒不敢了。”
豬八戒被他的神情嚇壞了,說道:“猴哥,你……你能不能不要這麽看著我?”
孫悟空站起身來,說道:“師父請上馬,此處兇多吉少,我們還需盡快趕路。”
陳玄奘又坐上馬,繼續前行,還沒走幾步,忽然又聽到一聲唿喚:“師父,救人啊!”
陳玄奘抬頭一看,隻見,就在路邊,一個小孩童,赤條條的,吊在樹上,兜住韁繩呢!陳玄奘罵道:“你這潑猴多大憊懶!全沒有一些兒善良之意,心心隻是要撒潑行兇哩!我那般說叫喚的是個人聲,你卻千言萬語隻說是妖怪!你看那樹上吊的不是個人麽?”
孫悟空認得那就是個妖怪,但此時心一橫,心想:“你這禿驢,既然你想死,我就成全你了。”於是也不爭辯,看著陳玄奘走到大樹下。
陳玄奘指著孩童問道:“你是誰家的小孩?發生了什麽事情被吊在這裏?”
那孩童眼中噙淚,說道:“師父呀,這山往西去有一條枯鬆澗,澗邊有一莊村,我是那裏的人家。我祖公公姓紅,隻因廣積金銀,家私巨萬,混名喚做紅百萬。年老歸世已久,家產傳給了我的父親。近來人事奢侈,家私漸廢,改名喚做紅十萬,專一結交四路豪傑,將金銀借放,希圖利息。怎知那無籍之人,設騙了去,本利無歸。我父親發了洪誓,分文不借。卻想不到,那借金銀人,身貧無計,竟然結成兇黨,明火執杖,白日裏殺上我家,將財帛盡情劫擄,把我父親也殺了,見我母親有些顏色,也拐將去做什麽壓寨夫人。那時節,我母親舍不得我,把我抱在懷裏,哭哀哀,戰兢兢,跟隨賊寇,不期到此山中,賊寇又要殺我,多虧我母親哀告,免教我刀下身亡,卻用繩子吊我在樹上,隻教凍餓而死,也不知道那些賊將我母親掠往哪裏去了。我在此已吊了三日三夜,更沒一個人來行走。不知哪世裏積德,今生得遇老師父,若肯舍大慈悲,救我一命迴家,就典身賣命,也酬謝師恩,致使黃沙蓋麵,更不敢忘。”
陳玄奘聞言,眼淚也跟著撲簌簌掉,說道:“可憐,可憐。八戒,快把他放下來。”
豬八戒正要上前動手,孫悟空終於還是忍不住,說道:“你這潑物,別人不認得你,我可認得你。你別隻管架空搗鬼,說謊哄人!你既然家私被劫,父親被賊殺死,母親被賊擄走了,我們救了你卻交給誰?你有用什麽東西謝我們?”
一聽說沒有東西酬謝,豬八戒便說道:“師父,我覺得大師兄說得很有道理啊。”
那孩童卻戰戰兢兢,滴淚而言,說道:“師父啊,雖然我父母空亡,家財盡絕,還有些田產未動,親戚皆存。”
豬八戒說道:“猴哥,這孩子說得有幾分道理啊。”
孫悟空問道:”你有什麽親戚?“
孩童說道:”我外公家在山南,姑姑住居嶺北。澗頭李四,是我姨夫,林內紅三,是我族伯。還有堂叔堂兄都住在本莊左右。老師父若肯救我,到了莊上,見了諸親,將老師父拯救之恩,一一對眾言說,典賣些田產,重重酬謝。”
一聽說有酬謝,豬八戒再無懷疑,說道:“猴哥,這等一個小孩子家,你就別盤問他了。強盜隻打劫他些浮財,難道連房屋田產也能劫得去?若與他親戚們說了,我們縱有廣大食腸,也吃不了他十畝田價。救他下來罷。”
孫悟空沒法,隻好任由豬八戒使戒刀挑斷繩索,放下孩童來。那小孩立即來到陳玄奘馬下,淚汪汪隻管磕頭。
陳玄奘說道:“孩兒,你上馬來,我帶你去。”
孩童說道:“師父啊,我手腳都吊麻了,腰胯疼痛,而且我是鄉下人家,不慣騎馬。”
陳玄奘說道:“八戒,你來馱著他。”
孩童抹了一把眼淚,說道:“師父,我的皮膚都凍熟了,不敢要這位師父馱。他的嘴長耳大,腦後鬃硬,紮得我慌。”
陳玄奘說道:“沙僧,你來馱著。”
那孩子又抹了一眼,說道:“師父,那些賊來打劫我家時,一個個都搽了花臉,帶假胡子,拿刀弄杖的。我被他唬怕了,見這位晦氣臉的師父,一發沒了魂了,也不敢要他馱。”
陳玄奘說道:“悟空,那你來馱著吧。”
孫悟空嗬嗬笑道:“我馱!我馱!”
孫悟空將那小孩扯過來,丟在背上,掂了掂,也就隻有三斤十來兩重。孫悟空笑道:“你這個潑怪物,今日該死了,怎麽在老孫麵前搗鬼!我認得你是個妖怪。”
孩子說道:“師父,我是好人家兒女,不幸遭此大難,我怎麽會是個妖怪呢?”
孫悟空說道:“你既是好人家兒女,骨頭怎麽這麽輕?”
孩童說道:“我骨格兒小。”
孫悟空說道:“你今年幾歲了?”
孩童說道:“我七歲了。”
孫悟空笑道:“一歲長一斤,也該七斤,你怎麽不滿四斤重?”
孩童說道:“我小時候沒奶吃。”
孫悟空說道:“也罷,我馱著你,若要尿尿,須和我說。”
陳玄奘與豬八戒、沙和尚走在前麵,孫悟空背著孩兒隨後,一行徑投西去。這一路上,山勢陡峭,即便空身也難走,何況又背了個孩子?孫悟空便起了殺心,心想:“莫說他是妖怪,就算是個好人,他已經沒了父母,我把他馱給誰啊?倒不如摜殺了他。”
就在這時候,那孩童使個神通,往四下裏吸了四口氣,吹在孫悟空背上,孫悟空立即覺得重有千斤。孫悟空笑道:“我兒啊,你弄重身法壓我老爺呢!”話音剛落,他抓起孩童的腳,往那路旁邊的大石頭上猛地一摜,將屍骸摜得象個肉餅一般。孫悟空惡向膽邊生,竟又將孩童的四肢扯下,血淋淋的丟在路兩邊,俱都粉碎了。
可是隨後,突然起了一陣狂風,淘淘怒卷水雲腥,黑氣騰騰閉日明,黃沙迷目人難走,遍山禽獸發哮聲。孫悟空心中一驚,趕緊奔向前去,隻見豬八戒和沙和尚正各尋躲風的去處,師父和白龍馬卻已不知去向。
孫悟空大叫道:“師父!”
也就是在刹那之間,風停了,但見白龍馬戰兢兢發喊聲嘶,行李擔丟在路下,豬八戒伏於崖下呻吟,沙和尚蹲在坡前叫喚。
孫悟空喊道:“豬八戒!”
豬八戒聽見是孫悟空的聲音,抬頭看時,狂風已靜,爬起來,扯住孫悟空說道:“哥哥,好大風啊!”
沙和尚也上前說道:“哥哥,這是一陣旋風。”又問:“師父在哪裏?”
豬八戒說道:“風來得緊,我們都藏頭遮眼,各自躲風,師父也伏在馬上的。”
孫悟空說道:“如今卻往哪裏去了?”
沙和尚說道:“是個燈草做的,想被一風卷去也。”
孫悟空說道:“一定是妖怪做法,把師父攝去了。”
沙和尚說道:“哪來的妖怪?”
豬八戒說道:“師兄不是說妖怪都是過路的嗎?”
孫悟空說道:“就是你救下的那個小孩,就是妖怪。”
沙和尚說道:“他是妖怪?不像啊。”
孫悟空覺得心徹底涼透了,說道:“兄弟們,我等自此就該散了吧!”
豬八戒立即說道:“正是,趁早散了,各尋頭路,多少是好。那西天路無窮無盡,幾時能到?”
沙和尚聞言,慌了,渾身麻木,說道:“師兄,你說的是哪裏話?我等因為前生有罪,感蒙觀世音菩薩勸化,與我們摩頂受戒,改換法名,皈依佛果,情願保護師父上西方拜佛求經,將功折罪。今日到此,一旦俱休,說出這等各尋頭路的話來,可不違了菩薩的善果,壞了自己的德行,惹人恥笑,說我們有始無終!”
孫悟空說道:“我老孫火眼金睛,認得好歹,剛才這風,就是那樹上吊的孩子弄的。我認得他是個妖精,可是你們不識,師父也不識,還說我故意欺瞞你們。我已經意懶心灰,不玩了,各人有各人的造化,我們盡早散了吧。”
沙和尚說道:“師兄,我們錯了,以後我們都聽你的。”
孫悟空看著豬八戒,問道:“呆子,你怎麽說?”
豬八戒說道:“我剛才是失口亂說了幾句,其實也不該散。哥哥,我們還是去尋那妖怪救師父吧。”
孫悟空這才迴嗔作喜,說道:“兄弟們,還要來結同心,收拾了行李馬匹,上山找尋怪物,搭救師父去。”
三兄弟附葛扳藤,尋坡轉澗,行經有五七十裏,始終沒個音信,那山上飛禽走獸全無,老柏喬鬆常見。孫悟空著實心焦,將身一縱,跳上巔險峰頭,喝一聲:“變!”立即變作三頭六臂,似那大鬧天宮的本象,將金箍棒幌一幌,變作三根金箍棒,劈哩撲辣的,往東打一路,往西打一路,兩邊不住地亂打。
豬八戒見了說道:“沙師弟,不好了,師兄尋不著師父,氣瘋了。”
孫悟空打了一會,卻打出一夥窮神來,衣衫襤褸地跪在山前,叫道:“大聖,山神土地來見。”
孫悟空說道:“怎麽有這麽多山神土地?”
眾神叩頭說道:“上告大聖,此山喚做六百裏鑽頭號山。我等是十裏一山神,十裏一土地,共該三十名山神,三十名土地。昨天已經聽聞大聖來了,隻因一時會不齊,所以接遲了,致令大聖發怒,萬望恕罪。”
孫悟空說道:“我且饒你罪名。我問你:這山上有多少妖精?”
眾神說道:“爺爺呀,隻有得一個妖精,把我們頭也摩光了,弄得我們少香沒紙,血食全無,一個個衣不充身,食不充口,還得有多少妖精啊?”
孫悟空說道:“這妖精在山前住,還是在山後住?”
眾神說道:“這山中有一條澗,叫做枯鬆澗,澗邊有一座洞,叫做火雲洞,那洞裏有一個魔王,神通廣大,常常把我們山神土地拿了去,燒火頂門,黑夜與他提鈴喝號。小妖兒又討甚麽常例錢。”
孫悟空說道:“你們乃是陰鬼之仙,有何錢鈔?”
眾神說道:“正是沒錢與他,隻得捉幾個山獐野鹿,早晚間打點群精;若是沒物相送,就要來拆廟宇,剝衣裳,攪得我等不得安生!不但如此,還美其名曰不忍心看著我們墮落,要我們在繁重的勞動中找到人生的意義,唉,真是一言難盡啊。萬望大聖與我等剿除此怪,拯救山上生靈。”
孫悟空說道:”你等既受他節製,常在他洞下,可知他是哪裏妖精,叫什麽名字?“
眾神說道:”說起他來,或者大聖也知道。他是牛魔王的兒子,羅刹女養的。他曾在火焰山修行了三百年,煉成三昧真火,卻也神通廣大。牛魔王使他來鎮守號山,乳名叫做紅孩兒,號叫做聖嬰大王。”
孫悟空聞言滿心歡喜,喝退了土地山神,現了本象,跳下峰頭,對豬八戒沙和尚說道:“兄弟們放心,再不須思念,師父決不傷生,妖精與老孫有親。”
豬八戒笑道:“哥哥,莫要說謊。你在東勝神洲,他這裏是西牛賀洲,路程遙遠,隔著萬水千山,怎麽會跟你有親?”
孫悟空說道:“剛才這夥人都是本境土地山神,他們說妖怪是牛魔王的兒子,想我老孫五百年前大鬧天宮時,遍遊天下名山,尋訪大地豪傑,那牛魔王曾與老孫義結金蘭。論起輩份來,我還是妖怪的叔叔呢!他怎敢害我師父?我們趁早去來。”
沙和尚笑道:“哥啊,常言說道:三年不上門,當親也不親哩。你與他相別五六百年,又不曾往還杯酒,又沒有個節禮相邀,他哪裏還與你認什麽親啊?”
孫悟空說道:“你怎麽這等量人!常言說道,一葉浮萍歸大海,為人何處不相逢!”
沙和尚說道:“師兄,你被壓在五行山下時,牛魔王可曾去看望過你?”
孫悟空搖搖頭,說道:“沒有。”
沙和尚說道:“那你覺得他心中還有你這兄弟嗎?”
孫悟空說道:“縱然他不認親,也不至於傷我師父嘛。”
沙和尚嗬嗬一笑,不再辯難,跟隨孫悟空豬八戒,牽著白馬,馬上馱著行李,找大路一直前進。三人不分晝夜,行了百十裏遠近,忽見一鬆林,林中有一條曲澗,澗下有碧澄澄的活水飛流,澗梢頭有一座石板橋,通著一座洞府。
孫悟空說道:”兄弟們,你門看那壁廂有石崖磷磷,想必是妖精住處了。我們商量一下,誰看守行李馬匹,誰跟我過去救師父?”
豬八戒心想既然孫悟空與妖怪有親,斷然是打不起來的,既能救了師父,又沒什麽危險,這種好事豈能錯過?於是立即說道:“哥哥,老豬沒什麽坐性,我隨你去罷。”
孫悟空說道:”好!好!沙師弟,你將將馬匹行李潛在樹林深處,小心守護,待我兩個上門去尋師父。”
沙和尚依命,豬八戒相隨,與孫悟空各持兵器,跳過枯鬆澗,徑來到怪石崖前,果見有一座洞府,將近行到門前,見有一座石碣,上鐫八個大字,乃是:“號山枯鬆澗火雲洞”。
洞口一群小妖,在那裏輪槍舞劍,跳風頑耍。
孫悟空厲聲高叫道:“小的們,趁早去報與洞主知道,教他送出我師父來,免你這一洞精靈的性命!你要是迸出半個不字,我就掀翻了你的山場,踏平了你的洞府!”
這番話喊出來,小妖們沒慌,豬八戒慌了,小聲說道:“師兄,妖怪不是你親戚嗎?何必把話說那麽狠啊?”
孫悟空說道:“哼哼,也該我們成一番功果!”
小妖們慌忙急轉身,各歸洞裏,關了兩扇石門,到裏邊報告:“大王,禍事了!”
紅孩兒正把陳玄奘拿到洞中,剝了衣服,四馬攢蹄,捆在後院裏,著小妖打幹淨水刷洗,要上籠蒸吃呢,聽得報聲禍事,他也不刷洗了,來前庭上問:“有何禍事?”
小妖說道:“有個毛臉雷公嘴的和尚,帶一個長嘴大耳的和尚,在門前要師父。還說,但若迸出半個不字,就要掀翻山場,踏平洞府。”
紅孩兒微微冷笑,說道:“好大的口氣。這是孫悟空與豬八戒,小的們,推出車去!”
一班幾個小妖,推出五輛小車來,開到前門。
豬八戒望見,說道:“哥哥,這妖精想是怕我們,推出車子,要搬家了。”
孫悟空說道:“不像,且看他放在哪裏。”
隻見小妖們將車子按金、木、水、火、土的方位放下,著五個小妖看著,五個進去通報。
紅孩兒問道:“停當了?”
小妖迴答:“停當了。”
紅孩兒說道:“取我的槍來。”
有那一夥管兵器的小妖,著兩個抬出丈八長的火尖槍,遞與紅孩兒,他輪槍拽步,也不穿什麽盔甲,隻是腰間束一條錦繡戰裙,赤著腳,走出門前,高叫道:“什麽人敢在我這裏吆喝!”
孫悟空近前笑道:“賢侄啊,你莫弄虛頭,你今早在山路旁,高吊在鬆樹梢頭,是一個瘦怯怯的黃病孩兒,哄了我師父。我倒好意馱著你,你就弄風兒把我師父攝將來。你如今又弄這個樣子,我豈不認得你?”
紅孩兒說道:“你這猴和尚,十分憊懶!就算我是個妖魔,你也不能把我這等傷損,四肢俱碎粉碎碎骨。還好我我有算計,出神走了,不然,我豈不是被你無故傷生?”
孫悟空嘻嘻笑道:“這也算彼此彼此。你還是趁早送出我師父,不要白了麵皮,失了親情,我擔心令尊知道了此事,怪我老孫以長欺幼,不象模樣。”
紅孩兒知道孫悟空跟牛魔王的交情,但是隻是充楞裝傻,說道:“你這潑猴頭!我與你有什麽親情?你在這裏滿口胡說,哪個是你的賢侄?”
孫悟空說道:“當年我與你令尊做弟兄時,你還不知在哪裏哩。”
紅孩兒說道:“這猴子一發胡說!你是哪裏人,我是哪裏人,怎麽得與我父親做兄弟?”
孫悟空說道:“你當然不知道了,我乃是五百年前大鬧天宮的齊天大聖孫悟空。我當初未鬧天宮時,遍遊海角天涯,四大部洲,無方不到。那時節,專慕豪傑,你令尊叫做牛魔王,稱為平天大聖,與我老孫結為七弟兄,讓他做了大哥;還有個蛟魔王,稱為覆海大聖,做了二哥;又有個大鵬魔王,稱為混天大聖,做了三哥;又有個獅駝王,稱為移山大聖,做了四哥;又有個獼猴王,稱為通風大聖,做了五哥;又有個禺狨王,稱為驅神大聖,做了六哥;惟有老孫身小,稱為齊天大聖,排行第七。我老弟兄們快活的時候,還不曾生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