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意又摘了不少須果,可是那棵樹上卻再無旁的字跡顯現,角震吃過須果後對那棵樹的敵視始終很強,法意勉強安撫了它,漸漸才安靜下來。


    第二天午時,法意一結束訓練就禦劍出穀,她現在身子不像從前那麽沉,走起路來要輕鬆不少。


    靈真正站在院中的一顆梧桐樹下,不知道看著什麽出神。


    “好些天沒見你,我都要忘記你長什麽樣子了。”清清脆脆的聲音響起,靈真迴過頭來,看見她像一隻新荷才露尖尖的小角,站在自己的院門口。


    “多日不見,你的精神似乎好了不少。”靈真語調十分平緩。


    這一點也不像靈真的風格,他應該很自戀地抱怨她才對。


    “靈真,你滄桑了。”法意歪著頭,十分認真地評價。


    靈真嘴角誕出一抹淺淺的弧線,“我本就如此。”


    靈真這家夥肯定是有心事的,不然怎麽會這麽樣子。法意在他的小廳中坐下來,他這裏比她那簡直要雅致得多得多,而且家具是最好的紫檀,她隻是些不知道在哪裏來的木頭。


    靈真倚在藤椅上,毫無待客應有的端靜姿態,法意心裏有疑問,倒不好從哪裏問起。便順勢拿出魚坶,那支小調就在靈真的小廳中悠揚響起,絲絲縷縷,綿延不絕,曲曲彎彎,直到人的心裏。


    一曲終了,靈真笑得有些惆悵。


    “這首曲子,我小的時候經常偷聽,它太好聽了,我當時就記在心理,隻是沒想到魚坶那樣難吹,就算我研究了這麽多年,還原出來的,也不如當時聽到的十中其一。”


    “有點難過?”法意不太會安慰人,但她能感覺到靈真的悵惘。


    “其實吹這曲子的人是我阿娘”。靈真斜飛的眉似乎也染上了寂寞的顏色,讓人覺得他其實孤獨得很。


    “我之前聽秦伯簫講過一次你的事,不過他知道的不多,隻說你的祖上是天雲門了不得的大人物。”法意給她倒了杯茶。靈真接在手裏,仿佛陷入了迴憶,他臉上閃過一抹慍怒,隨即又仿佛風吹漣漪一般最終平靜下來。


    “豈止是大人物,我的祖上,正是天雲門的創派師祖。”閉上眼睛,眼前的世界黑暗一片,或許這才是於色彩斑斕的人生之中唯一真實的顏色。


    那座銅像又重新出現在法意眼前,那人的五官和靈真倒不很像,除了嘴。兩個男子,長得都是多少女子求之不得的小口。


    靈真有些自嘲,“過往可以被淡化、可以被抹殺、但不可能等於不曾發生,如今這樣,是怕什麽呢!”


    “從沒聽你這麽感慨。我雖然沒有什麽見識,一個聽眾大約還做得的”。她雙手放在桌上,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我從小是在一種非常孤獨的環境裏長大的,我生下來就沒有了父親,阿娘又被他們關了起來,除了送飯的弟子,隻有鳥兒肯和我說話。那種感覺。好像被整個世界所嫌,我被拋擲於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除了庚寅師伯偶爾來陪陪我,我的世界就是一個人。”


    眼前的靈真,比之平時的活潑相差太多,讓人忍不住覺得其實他們並不是同一個人。


    “直到有一天。我隱約聽到一首曲子,不知從哪裏傳來,斷斷續續,有時風一吹就聽不到了,我就開始尋找。後來我發現它們每天都來自於一個相同的地方,那是一尊殘破的沒有頭的雕像,我常騎到上麵玩耍,可是雕像裏怎麽會有聲音的?我那時已經煉氣四層,因此便用不熟悉的金遁術想要看看雕像裏麵到底有什麽”,靈真在迴憶裏徜徉,此時他的臉上露出幸福的光輝。


    法意從沒見過這種光輝,把他襯得如同一個天真的小孩子,是她從來沒見過的一麵。


    “我掉進了一個黑洞中,不知滾了多久,等我醒過來的時候,那首曲子從沒有過的清晰,我看見了一扇囚牢,裏麵鎖著一個女子,她的腳踝負著鐵鏈,手裏正拿著一個奇怪的東西在吹,我從沒見過那樣美的人。”


    “她就是你阿娘?”


    靈真點點頭,“我阿娘,從生下我開始,就被人鎖在這個暗無天日的囚牢之中,逼她說出那些秘密,她不說,他們就想盡辦法折磨她。”靈真臉上的憤怒和無助都是鮮明,它們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的兒子,卻隻是每天躲在黑暗之中,聽著她的曲聲。”靈真有些哽咽,肩膀上忽然多出一雙小手輕輕拍著,“這不是你的錯。”


    “我阿娘,她是個凡人啊!他們怎麽能那麽殘忍地對她!”靈真哭了,法意從沒見過他哭,但如今他卻像一個孩子一樣,哭得滿麵淚痕。


    她不知道怎麽安慰他,所以隻好站起來,輕輕地抱住他,一下一下在他背上拍著。


    靈真從沒有像如今這樣忘情地哭過一次,這麽多年來,他都一個人默默承受一切,誰也不說,誰也不提,但這些巨大的悲傷沒有消失,它們蟄伏在他的內心深處,一有機會就要噴薄而出。


    這個懷抱小小的,卻給他莫大的安慰,他總是在她麵前卸下防備,真正地做他自己。


    靈真的哭聲漸漸止住,“我阿娘誓死不從,他們卻抽煉了她的神魂,從而終於獲知了那段隱秘。”


    原來天雲門的人竟然還做過這樣喪失人性,畜生不如的事情,法意早知道各門派藏汙納垢頗深,卻沒想過天雲門深到如此境地。


    “前些日子,我忽然發現了一個秘密,這才揭開多年來的迷。我阿娘,我阿爹,他們不能白死。”靈真的神情那樣靜,那樣不可反駁。


    “需要我做點什麽?”法意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的眼睛。


    “十二日之後,你們會接到第一個任務,到時我想你按我說得做。”


    法意想也沒想地迴答,“好。”這個堅定的字眼毫無半分猶豫,靈真毫不懷疑,法意對他,已是性命相待。


    “這一趟漩渦,很抱歉到底也把你扯了進來,但好在此事不會牽累於你,到時,我也就放心了。”


    法意認認真真地說,“靈真,第一件事,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了,我希望你不要過多地被過去的事情所累,如果你做不到,那第二件事,我希望你能保重自身,不要拿性命去冒險,因為,說到底,我隻有你這麽一個肯拉我喝酒的朋友。”


    靈真閉著眼睛,似是累極的樣子,他似乎“嗯”了一聲,又似乎沒有。靈真別看性格一直多嘴多舌,但本質上十分固執,如果是他決定了的事情,很難改變主意。


    看來他並不打算讓她知曉自己的計劃,法意心中隱隱擔心,她覺得靈真的發現定然與那天她在明鏡湖看到他有關,這十幾天來,不知道他是怎麽熬過來的。


    眼看著未時要到了,法意不得不離開,那天那件事,她到底沒問出口,她不能不顧此時靈真的感受,非要去揭他的傷疤。


    下午的訓練,法意一直心不在焉,連桓珠都側目了她好幾次。


    晚上,法意正在榻上打坐,角震迴來了。法意一瞧,這可了不得,這小家夥竟然再次負傷,連抓痕都十分類似,隻不過這次明顯比上次要輕得多。


    她生氣地把角震按蹲在地上,要它老實交代是不是又跟那隻白曇圓角蛟打架去了。角震有些心虛,法意對它簡直熟悉得不得了,怎麽不曉得它的反應是什麽意思,不由恨鐵不成剛,這才剛消停幾天,角震就又跑去和人家打架,而且看樣子是絕對沒占下風的,也不知那隻蛟怎麽樣了,遠致真人是不是得氣瘋。


    此刻,遠致真人接到了弟子的稟報正風風火火地從老祖處趕迴來,一眼就看見自己的愛蛟無力地匍匐在水潭邊,身上的焦痕又多了不少,他簡直沒氣炸肺。


    前一段時間大張旗鼓地在門派中找了一圈,把有靈獸的築基弟子和煉氣弟子們幾乎來來迴迴翻了個遍,卻連個妖獸毛都沒找到,搞得低階弟子怨聲載道不說,他的愛蛟竟然再次受傷,這還得了!讓他遠致的麵子往哪擱!


    他的怒氣無處發泄,瞬間轉移到身邊的人身上,“我不是再三吩咐,看好了這蛟不讓它出去嗎?你們是怎麽做事的,啊?!”底下弟子身上直哆嗦,不是嚇得,而是結丹真人的威壓他們真的抗不住啊。


    “噗通”、“噗通”,底下跪了一片,遠致真人還不解氣,非要將當天執勤的弟子送交刑堂才算完。


    此時法意也正在懲罰角震,她命令這貨在牆角罰站,沒有她的吩咐不許動地方,角震在她的眼神中看到了“要是敢不聽話,我就把你扔出去”的意思,於是老老實實地在牆角站著,還不時用大眼睛可憐巴巴地溜她。


    法意故意不理它,這隻家夥平時看著挺聽話,其實主意最正,不給它個教訓早晚捅出漏子來,到時候還不是她去收拾亂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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