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哪裏?”


    一陣恍惚之後,香山慢慢睜開惺忪的眼睛,他覺著渾身冰冷,身體快要凍僵了。


    他發現自己正仰麵朝天躺在一片幹草叢裏,刺骨的北風從耳邊吹過。他深深地吸了口泛著甜味的空氣,抬頭看看天空,天空象是剛剛被水洗過,幹淨得如同水晶一般。


    這讓他很不適應,他已經習慣了京城的天氣。京城的天空總是灰蒙蒙的,模糊成混沌的一片,泛著刺鼻的腥味。


    他經常站在京師大圖書館的樓頂往遠處看,周圍是一座座高聳入雲的煙囪,這些煙囪象煙鬼的鼻孔一樣,永遠不知疲倦地往天空中排放著非灰非白的煙霧。


    香山又冷又餓,這時候一股燒烤的香味從遠處飄了過來,他吞咽下喉嚨裏湧上了唾液,揉了揉空憋的肚子,然後坐直了身體。


    “藥王孫,你快點過來看看,這個不明來路的怪人醒了!”香山突然聽到有人在他身邊大聲地吆喝。


    香山嚇了一跳。他轉過腦袋,順著這聲音瞧了過去,他看見一個中年漢子錯愕地站在自己跟前,他懷裏抱著一捆柴火。


    這個漢子身材不高,卻很精壯。他身上穿著一件打滿了補丁的黑粗布棉襖,半敞著懷,胸前露出兩塊疙裏疙瘩的腱子肉,下身穿著破棉褲,一根草繩係著鬆鬆垮垮的棉褲腰,褲腿上破了好幾個洞,露出來髒兮兮的棉絮,腳下趿拉著一雙破舊的棉鞋,就象新出土的兵馬俑一樣站在香山麵前。


    香山抬頭看看他的臉,這個兇巴巴的漢子寬額頭,深眼窩,眼睛大得象廣柑,臉是巧克力色,黑不溜秋的,瞅著有點象越南人。更讓香山驚奇的是他光禿的腦袋後麵還垂著條辮子,辮子繞過脖子,剩餘的部分象半截豬尾巴一樣耷拉在胸前。


    “迴到清朝了?”香山揉揉眼,隨口嘟囔了一句。


    在他的印象裏,隻有大清朝的男人都這樣造型:腦袋前半邊的頭發剃光刮淨,露著青白頭皮,形同去了殼的鹵蛋,腦袋後半拉的頭發則一根不動,任其象草一樣瘋長,等長到足夠長的時候,再象大姑娘一樣編成麻花狀。


    “當然是大清朝了,你以為是啥時候?”這個漢子譏諷道。


    聽這個漢子的口音,香山能猜出來他是廣西人,因為他說話跟京師大東邊小巷子裏那個賣螺螄粉的廣西妹子一個調調。他經常光顧那家螺螄粉店,這家不起眼的小店在這條巷子的盡頭。店麵不大,逼仄的餐廳裏擠著五六張桌子,因為滋味足,價格公道,食客不斷,生意倒還算湊合。


    開店的是父女兩人,廣西妹子負責在外麵端茶倒水,招唿客人,她爹則在後廚忙活裏做粉。


    香山喜歡聽廣西妹子說話,她的聲音綿軟好聽。他經常一邊吃美味的螺螄粉一邊聽她招唿客人,每次吃完粉,他都會在店裏消磨上半天的時光,故意和廣西妹子找話說。


    直到有一天,那個姑娘羞答答地問他有沒有房,有沒有車。香山慢慢地咽下最後一口螺螄粉,然後沮喪地搖搖頭,然後說自己在這個城市裏沒有立錐之地,現在汽車便宜,他倒是能買得起,但是他看見汽車就惡心,說汽車讓城市變得象狗屎一樣……


    正當香山放下筷子,抹抹嘴,準備一番長篇大論的時候,米粉店老板,也就是廣西妹子的老爹手裏握著一把砍刀從廚房裏衝了出來,氣勢洶洶地衝向了香山,香山嚇得趕緊推開桌子,站起身來一溜煙逃掉了。在街頭圍觀者的嘲笑聲中,他一邊往前跑,一邊聽見老板在後頭破口大罵:“哼,一個沒車沒房的流氓,竟然整天腆著張臉來泡我閨女……”


    後麵的話香山沒聽清楚,但是他很委屈,他是沒車沒房,但他遵紀守法,而且還是京師大的高材生,所以無論如何應該不是流氓,而且他也沒想泡廣西妹子,去那裏吃米粉隻是因為便宜,和她聊天說話,因為他畢業實習的公司裏人都象機器一樣麵無表情,說話的聲音都象電腦合成的一樣。從那以後他再也沒去過那家米粉館,但是那個丫頭說話的聲音卻留在了他的腦海裏。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眼前這個漢子的眉梢眼角竟然與兇悍的米粉店老板倒是有幾分相似,香山頓時覺著脊背生風,不寒而栗。香山立刻想起那次被追的狼狽逃竄的經曆。


    這個漢子皺著眉頭,上下打量了香山一番,如同生物學院裏的學生仔細觀察罕見的生物物種一樣。香山對自己的裝扮很自信,他留著利索的板寸頭,穿著寬大的t恤衫,腳上穿著正版的耐克鞋,洗的發白的破牛仔褲,他還專門在牛仔褲的膝蓋處故意用刀劃開兩個大窟窿,這是今年京城的流行色,大街小巷的牛仔褲莫不如此。


    這身很潮的打扮顯然不符合眼前這個邋遢漢子的審美標準,他看完以後,鄙夷地搖了搖頭。


    香山裝出一副很恭順的樣子,衝著他拱拱手,然後硬著頭皮問:“老兄,當今皇上是誰?”


    漢子嘲弄地看了看他說:“奶奶的,連皇上是誰都不知道?阿九說的沒錯,你他娘的果然是個傻子!”


    香山聽到這裏,便不再搭理他。他躲開漢子不屑的目光,抬頭向前方望去。前方不遠處是一條寬敞的官道,中間隔著一片茂密的蘆葦蕩,正值冬天,那片蘆葦已經變得枯黃。


    香山迴頭看看身後,先是看見連綿的群山,自己和群山之間是一片空地,空地上燃著一堆火,兩個人正圍著火堆燒東西,他聞到的那股香味便是從那裏飄過了的。


    跟前的漢子緊盯著香山的腦袋,然後低聲問:“傻蛋,你到底是撚匪?還是和尚?”


    漢子左口一個傻蛋,右口一個傻蛋,香山本來就有些惱怒,如今又問自己是不是和尚,這不是埋汰人嗎?


    他忍不住罵道:“廣西佬,你他娘的才是和尚!”


    “奶奶的,你竟然還敢強嘴!”


    說話之間,漢子丟下抱著的柴火,獰笑著看了香山一樣,往前湊一步,然後抬起腿來狠狠地往香山襠裏踢了一腳。這腳不偏不倚,正好踢在香山的命根子上。香山頓時覺著心肝脾腎移了位,五腹六髒亂了營,他一下子癱軟在地上。


    他抬起頭來,憤怒地看著漢子,然後罵道:“鄉巴佬,我……”


    “操”字剛湧到嘴邊,他看見漢子又緩緩地抬起了腳。


    香山趕緊將這個字生生地咽了迴去,他瞥了漢子一眼,不敢吭聲了。


    漢子鄙夷地說道:“瞧瞧你這扮相!穿得象洋鬼子一樣,連辮子都沒有,說你是和尚難道還委屈你了不成?”


    香山這才下意識地摸了摸腦袋後麵,空空如也,確實沒有辮子。


    這時候,一個瘦子從火堆旁走了過來,他一邊往前走,一邊衝著那個漢子嚷嚷道:“趙神槍,告訴你多少次了,不要欺壓良善!唉,可是你總改不掉喜歡打人的毛病!”


    這個人叫藥王孫,四十多歲,骨骼清奇,瘦得象竹竿子一樣,身上穿著件長袍,長袍外麵套著件馬褂,腦袋上扣著頂瓜皮小帽,也是高額頭深眼窩,黑黝黝的一張臉,鼻梁上還架著一副眼鏡,眼神直勾勾的,如同那些被畢業論文折磨的死去活來的考古學博士一樣。


    “藥王孫,你快來看看,這個傻蛋真是愚蠢的要命,他不知道今夕何夕,剛才竟然瞪著大眼問我當今皇上是誰。”


    藥王孫走到香山跟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後低聲問道:“朋友,你是不是從京城方向來?”


    香山點了點頭。


    “知道欽差大臣走到哪裏了?”


    “哪個欽差大臣?”


    “赴廣州禁鴉片的林則徐。”


    香山聽到這裏,不由地眼前一亮,心中暗想:“林則徐?廣州禁煙?那麽說當今皇上是道光,今年是1838年了?”


    正當香山沉思的時候,站在一旁的趙神槍嘟囔道:“藥王,他不過是個傻蛋,他怎麽會知道欽差大臣的消息?還有,你的情報到底準不準?咱們已經在此苦苦等候了三天了,又冷又餓,可是連林則徐的鬼影子都沒見。”


    藥王孫點了點頭說:“你放心,情報絕對可靠!兩個月前,十三行的掌櫃布置在京城的眼線就傳迴消息,道光老兒嫌棄兩廣總督鄧廷楨禁煙不利,特命林則徐為欽差大臣赴廣東禁煙,這事在廣州的茶樓酒肆賭館妓院都傳遍了。”


    趙神槍撇了撇嘴說:“奶奶的,可是為什麽連林則徐的鬼影子都沒看見?”


    “稍安勿躁,再等等吧。”


    “隻要能殺了這個狗官,老子再等半年也無妨!道光老兒真是不讓咱們活了!鄧廷楨那個老家夥滿城毀煙槍抓煙犯,已經人心惶惶,弄得買的和賣的都跟過街老鼠一樣,道光老兒竟然還不滿意。藥王,這個林則徐到底什麽來頭?”


    “他在翰林院當過編修,去雲南主持過鄉試,江南當過禦史,浙江管過鹽運,江蘇當過按察使,布政使,巡撫,此次作為欽差大臣南下之前是湖廣總督,聽說這個姓林的做官倒是有點名聲,做事勤懇,不貪不占,深得皇上的寵信。”


    趙神槍冷笑一聲說:“真是笑話,難道做事勤懇,不貪不占便是好官了?那樣做好官豈不是太容易了?我們這些草民也不貪不占,那些當官的豈不是我們這些人一樣?”


    “老趙,也不能這麽說,如今奸人當道,矬子裏拔將軍,林則徐已經算是難得的清官了。”


    “我他娘的才不管他清官不清官,總之誰不讓我好過,我便不然他好過,姓林的禁鴉片便是與我們這些百姓作對,所以這次我一定要殺了他。”


    藥王孫點頭說:“咱們刺殺他行的乃是大義,縱然他是清官,咱們也顧不上了。”


    趙神槍不耐煩地歎了口氣,“啪”的一聲往地上吐了口濃痰,然後扭過頭去,扯著嗓子大聲嚷嚷道:“阿九,紅薯燒好了沒有?奶奶的,我都快餓死了。”


    “好了,好了。”


    香山聽見一陣銀鈴般的聲音,他順著聲音往前望,看見一個體態輕盈的小夥子風拂楊柳一般朝著他們這邊飄了過來。這個小夥十八九歲的樣子,身上穿著幹幹淨淨的馬褂,白白淨淨的瓜子臉,細眉如黛,長長的睫毛,一雙黑亮的杏仁眼勾魂攝魄。


    香山覺著有些瘮得慌:若是姑娘長成這樣一定是難得的美人,但是男的長成這樣,總讓他有不寒而栗之感,盡管在他的這個時代,電視網絡上每天都充斥著這種陰柔氣息十足的怪物。


    “難道這個兔崽子便是阿九?剛才就是他說自己是傻蛋,媽了個巴子的,老子一定找機會狠狠地揍這個娘炮一頓!”


    這個叫阿九的小夥子手裏拿著一支狼牙箭,箭杆上插著幾塊冒著熱氣的紅薯,紅薯散發出來的焦糊香氣鑽進了他的鼻孔。


    香山腹內空空,他的眼睛落在的紅薯上,汩汩的涎水從他的喉嚨裏湧了上來。他趕緊閉緊了嘴,不然涎水會順著嘴角流出來。


    不等阿九站穩腳,神槍趙便湊到他跟前,伸手將那塊最大的紅薯搶下來,顧不得擦掉沾在上麵的灰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阿九白了神槍趙一眼,轉頭對藥王孫說:“藥王,你也挑一塊吧。”


    藥王孫和他謙讓了兩句,然後挑了一塊小的,伸出手指,小心地剝掉外麵的焦糊的皮,慢慢地吃了起來。


    三個人自顧自地在香山身邊圍坐在一起,一邊閑聊,一邊大快朵頤地享受著美味的烤紅薯。


    此時的香山已經餓得前心貼後背。


    那個討厭的阿九正好麵對著他席地而坐。香山看著阿九蠕動的嘴角,還有翹起的蘭花指中間的那塊紅薯,咽下湧到嗓子眼的口水,恨不得衝上去搶過了吃掉。這時候阿九抬起頭,恰好看見香山正可憐巴巴地看著自己手中的紅薯。他沉思片刻以後,站起身走到香山跟前,用嬌柔的聲音問:“傻蛋,你也餓了?”


    當他靠近香山時,香山聞到他身上隱隱散發著一股脂粉的香味,大男人竟然塗脂抹粉,再加上他說話的聲音甜得發膩,香山懷疑他的性取向有問題,所以當阿九靠近自己時,香山覺著汗毛倒豎,慌忙往後挪動挪動身體,但是他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阿九手中那塊誘人的紅薯。


    阿九輕輕笑了笑,然後搖了搖頭說:“傻蛋,你想吃就說嘛,何必矜持得像個娘們兒一樣?”


    說著話,他很不舍地看看手中的紅薯,最後狠狠心,兩手輕輕一掰,那塊美味的烤紅薯一分為二,一股浸透著香味的熱氣從紅薯裂開的地方冒了出來。


    阿九將其中一半大些的紅薯送到他的手中說:“快點吃吧。”


    看到這塊救命的紅薯,香山感動得差點哭了。


    他剛要開口道謝,沒想到嘴剛剛張開,一絲白亮的涎水便順著嘴角流了出來。


    他慌忙伸出手擦了擦嘴,象街頭得到施舍的乞丐一樣給阿九深深鞠了一躬,然後雙手顫抖著從阿九手中接過熱騰騰的紅薯,然後轉迴身去,背對著他們狼吞虎咽地將紅薯吞了下去。


    吃完紅薯,香山覺著肚裏稍微舒服了一些,餘味未了,他又用舌頭將牙縫裏的殘渣搜尋出來,然後小心地咽了下去。


    “傻蛋,來!”阿九說著話,伸手遞給他一個鼓鼓的羊皮囊,裏麵盛著水。


    剛吃完紅薯,喉嚨裏幹燥得要命,香山正巴不得喝口水潤潤嗓子衝一衝。他接過羊皮囊,正要拔掉羊皮囊上的軟木塞子喝水,這時候趙神槍衝著他怒喝道:“放下!”


    香山很怵這個兇巴巴的家夥,他心裏一邊用最惡毒的語言問候趙神槍的母親,一邊很不情願地將羊皮囊放在了地上。


    趙神槍衝著阿九嚷嚷道:“阿九,你真是大方!你分他那塊屬於你的紅薯老子懶得管,欽差大臣還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馬月,咱就剩下這些水了,所以這些水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喝。”


    “他渴得厲害,讓他喝點又何妨?再說了,你好吃懶做,離開廣州的這兩個月,你打過幾次水?”


    阿九說著話,將軟木塞子取下來,將羊皮囊塞到香山手中說:“傻蛋,隻管喝就是了,你不用怕他!”


    趙神槍被阿九搶白了一番,喘著粗氣,掄起了拳頭,但是瞧見阿九那雙眼睛以後,嘴裏嘟囔了幾句,然後象悶頭葫蘆一樣沒詞了。


    香山接過羊皮囊,偷偷地朝著趙神槍做了個鬼臉,然後咕咚咕咚一陣狂飲,喝足了水,很響地打了一個飽嗝,然後心滿意足地伸手抹了抹嘴。


    趙神槍瞪圓了眼睛,惡狠狠地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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