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秀才顛了顛身後行囊,歎了口氣,“劍胚名為‘小酆都’,隻管放心收下,劍胚上頭的因果緣分,早已被切斷得一幹二淨,至於怎麽駕馭使用,很簡單,隻要用心,船到橋頭自然直,它就會自動認主,如果不用心,你就算捧著它一萬年,它都不會醒過來,比一塊破銅爛鐵還不如。”


    陳平安將它小心收起。


    老秀才點頭道:“走嘍。”


    老人轉身離去。


    李寶瓶疑惑出聲道:“師公?”


    老人轉頭笑問道:“咋了?”


    小姑娘指了指天上,“師公,你不是要走遠路嗎?怎麽不咻一下,然後就消失啦?”


    老秀才忍俊不禁,點頭笑了笑,果真嗖一下就不見了身影。


    陳平安和李寶瓶不約而同地抬起腦袋,望向天空,早已沒了老人的身影。


    但其實在靠近街道那頭的行雲流水巷,有個老秀才,轉頭望向秋蘆客棧門口那邊,緩緩離去。


    ————


    迴到院子,高大女子坐在石凳上,正在仰頭望向天幕,嘴角噙著柔和笑意。


    同一座院子,近在咫尺,於祿和謝謝卻從頭到尾都不知道這位劍靈的存在,每當她出現的時候,就會在雙方之間隔絕氣機,使得少年少女看不見聽不著,完全無法感知到她。


    李寶瓶打過招唿就去屋內放東西,陳平安坐在劍靈身邊。


    高大女子伸手橫抹,手中多出那根懸掛橋底無數年的老劍條,開門見山道:“事情既然有了變化,我就也適當做出改變好了。原本我們訂了一個百年之約,現在仍是不變,但是我接下來會加快磨礪劍條的步伐,爭取在一甲子之內,將其打磨得恢複最初相貌的七七八八,這就意味著你那塊斬龍台會不夠,很不夠。”


    陳平安一頭霧水,自己那塊突然出現在自家院子裏的小斬龍台,被自己背去鐵匠鋪子那邊了才對。


    她微笑道:“還記不記得自己有次坐在橋上做夢,連人帶背簍一起跌入溪水?那一次,其實我就拿走了那塊斬龍台,之後你以為是斬龍台的石頭,不過是我用了障眼法的普通石頭,嗯,說是普通也不太準確,應該是一塊質地最好的蛇膽石,足夠讓一條小爬蟲變成一條……大爬蟲?為了從一百年變成六十年左右,付出的代價,就是我需要最少用掉深山裏頭的那座大型斬龍台,也許用不掉整片石崖,但是大半肯定跑不掉,不過你不用擔心,我自有法子來瞞天過海,實在不行,丟給那什麽風雪廟真武山的兵家修士們,幾本秘籍就是了,他們非但不會覺得這筆買賣不劃算,說不定還會喜極而泣的,一個個在那裏抱頭痛哭。”


    陳平安聽天書一般,怔怔無言,無話可說。


    她向天空伸出手,手心多出那株亭亭玉立的雪白荷葉,“因為酸秀才的緣故,加上你那一劍有些不同尋常,所以荷葉支撐不了太多時間了,這也是我著急趕迴去的原因之一,再就是秀才答應我,不會因為崔瀺的事情牽連到主人,他會先去一趟潁陰陳氏那邊,跟人說完道理再去西邊,所以接下來,如他所說,安安心心帶著那幫孩子求學便是,有崔瀺這麽個壞蛋,還有那個武夫第六境的於祿一旁護駕,我相信哪怕主人沒了劍氣,便是有些坎坷,也一樣能夠逢兇化吉。”


    她眉宇之間有些愁緒,“但是到了大隋書院之後,接下來的這六十年內,我需要畫地為牢,不可輕易離開,否則就有可能功虧一簣,你既要保證自己別死,又要保證境界持續增長,會有點麻煩啊。”


    陳平安說道:“阿良曾經無意間說過,不管是武夫境界還是練氣士,到了三境修為,就可以試著獨自遊曆一國,隻要自己不找死,多半沒有太大問題,五六境的話,就可以把半洲版圖走下來,前提是不要胡亂湊熱鬧,不要往那些出了名的湖澤險地走,再就是別熱血上頭,遇上什麽事情都覺得可以行俠仗義,或是斬妖除魔,那麽就可以大體上安然無恙了,如果說遇上飛來橫禍,因此死翹翹,那就隻能怪命不好,這麽糟糕的命數,待在家裏一樣不安穩,所以出門不出門,結果大致是一樣的。”


    她點頭欣慰道:“你能這麽想是最好,是該如此,畏手畏腳,縮頭縮腦,一輩子都別想修行出結果。”


    她突然眯眼玩味問道:“為什麽到現在,我快要離開了,你還是不問我,怎麽幫你續命,解決後患?既然我們休戚與共,你就不好奇我為何不幫你修複長生橋,讓你順利走上修行之路?於情於理,這都不是什麽非分請求吧?”


    陳平安坦誠道:“昨晚睡覺前我就想起床問這些問題,但是後來忍住了。”


    劍靈問道:“為何?”


    陳平安滿臉認真道:“不是我不好意思開口,為了活命這麽大的事情,我臉皮再薄,也不會難為情。而是我一直很信姚老頭,也就是我當時燒瓷的半個師父,相信他說過的一句話……”


    劍靈打斷少年的言語,點頭道:“我知道,在那抔光陰流水展現出來的景象之中,我看到也聽到了。很有意思的一句話。”


    她隨即有些惱火,撐著荷葉傘站起身,“知道為何你們人間有個‘破相’的說法嗎?確實是真事,但是凡夫俗子的破相一事,本就是在命理之中,哪怕是改名字,都在大的規矩之內,所以不礙事。但如果涉及到長生橋,體內諸多氣府竅穴的改變,就是一樁大事了。”


    “修行本就是逆流而上的舉動,說難聽點,就是悖逆天道,練氣士所謂的證道,實則是證明自己的大道,能夠讓天道低頭,老天要我生老病死,我偏要修成無垢金身、福壽綿延、永享自由,要老天爺捏著鼻子承認自己的長生久視,你想想看,何其艱難。”


    “若是能夠輕而易舉搭建長生橋,那些山上的仙家門閥,隻要老祖宗動動手,豈不是輕輕鬆鬆就滿門子孫皆神仙了?因為人之經脈、氣府和血統,本就是天底下最玄之又玄的存在,要知道道家推崇的‘內外大小兩天地’,這座小天地,說的就是人之身軀體魄,除了寓意自身是天然的洞天福地,而長生橋的意義,就是勾連兩座天地的橋梁,故而此事當真是難如登天,不是沒有人能做到,但是付出的代價會很大,對於修路建橋之人的境界,要求極高,而且僅限於陰陽家、醫家這些流派的大練氣士,這也是這些學說流派之所以不擅殺伐,卻依然屹立不倒的緣由之一。”


    看到少年雖然眼底有些失落,可並不沮喪,劍靈便放下心來,促狹笑道:“現在不管如何,小平安你先淬煉體魄,打好基礎,肯定是好事。要不然以後,等我磨礪好了劍條,你要是連提劍都提不起來,那就太丟人了。可別以為提劍一事很簡單,在酸秀才的山河畫卷裏頭,那是他給了你十境修士的‘假象’,尋常九境修士的體魄,可能比不得五六境純粹武夫,可是誌在打破門檻的十境修士,就沒有一個敢小覷淬體一事的蠢貨,絕大多數都會在這一層境界裏,靠著實打實的水磨功夫,變得比純粹武夫還勤懇,一點一滴打磨身軀和神魂,容不得有半點瑕疵漏洞,所以這才造就了世間十境練氣士,全是水底老王八的有趣格局。”


    陳平安把這些話全部牢牢記在心頭。


    白衣女子站在院子裏,笑道:“小平安,一定要等我六十年啊,還有,到時候可別變成一個白發蒼蒼的老頭子,實在是大煞風景,小心我不認你這個主人。”


    陳平安站起身,剛要說話。


    她已經向他走來,伸出手掌,做出要擊掌為誓的姿勢。


    陳平安連忙高高抬起手。


    隻是兩人的手掌,最終在空中交錯而過。


    原來白衣女子已經消散不見,就此離去。


    陳平安坐迴原位,突然一拍腦袋,想起那把槐木劍,忘了詢問她和文聖老先生,那個躲在木劍中的金衣女童到底是什麽了!


    ————


    崔瀺在秋蘆客棧的一間密室喝著茶,客棧的二當家,劉嘉卉,在郡城高層大名鼎鼎的劉夫人,就像一名卑微婢女,小心翼翼察言觀色,謹慎打量著這名表露身份的大驪國師。


    她所在的紫陽府,本就是被大驪拉攏過去的黃庭國棋子,這樁盟約,是極少露麵的開山祖師,親自點頭許可的,紫陽府上上下下,自然不敢有絲毫的掉以輕心。尤其是像劉嘉卉這種自認大道無望的外派子弟,對於朝廷官府這類世俗權勢的象征,會格外上心。


    雖說黃庭國洪氏皇帝,曆來奉行祖製優待仙家,隻可惜一個小小的黃庭國,能夠讓牽連極深的靈韻派死心塌地,卻沒辦法讓紫陽府這類門派勢力效忠,因為池塘太小了,水底下的蛟龍希望擁有更加寬廣的地盤。


    紫陽府比起那個隻想要一個“宮”字的伏龍觀,野心更大。


    劉嘉卉沒有傻到眉心有痣的俊秀少年自報家門,就願意相信,理由隻有一個,是站在少年身邊的那個青袍男子,表現得比她更像一個下人。


    劉嘉卉想不出黃庭國有誰,能夠讓這位心狠手辣的寒食江水神,心甘情願地擔任奴仆。


    崔瀺隨口問過了紫陽府內部的情況後,突然笑問道:“魏禮這個郡守大人,是劉夫人的情郎吧,以後多半會成為大驪的攔路石,如果我要你今天親手殺了他,夫人舍不舍得動手啊?”


    劉嘉卉頭腦一片空白,身體緊繃。


    崔瀺樂嗬嗬道:“瞧把你嚇的,我是那種棒打鴛鴦的人嘛。”


    劉嘉卉微微抬起視線。


    隻見那位白衣少年自顧自點頭笑道:“對啊,我就是這種人。”


    劉嘉卉欲哭無淚,臉色慘白。


    少年擺擺手,“善解人意”道:“但是要你親手殺人,太殘忍了,況且紫陽府如今跟大驪結盟,我不會讓兢兢業業操持這份家業的劉夫人為難,我身後這位水神老爺,本就跟那魏大人關係一般,由他來殺好了。”


    劉嘉卉竭力忍住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低下頭,顫聲道:“國師大人,魏禮如果真的要死,我來殺便是!無需水神老爺動手。”


    崔瀺好似悲天憫人地歎息一聲,自言自語道:“這樣的話,劉夫人一定對我和大驪懷恨在心,不如這樣,你殺了情郎之後,我再讓水神老爺宰掉你,你們最少可以做一對亡命鴛鴦……”


    風情萬種的婦人抬起頭,那雙勾人心魄的桃花眸子,充滿了想要玉石俱焚的濃重殺機。


    青袍男子輕輕向前踏出一步,輕輕發出一聲嗤笑。


    劉嘉卉之流,在他眼中無異於自不量力的螻蟻。


    婦人猛然驚醒,後退數步。


    盤腿坐在椅子上的崔瀺撚住杯蓋,輕輕扇動茶水霧氣,清香撲鼻,有些陶醉地閉上眼睛嗅了嗅,然後緩緩睜開眼睛,盯著正在心中天人交戰的婦人,崔瀺展顏一笑,嘖嘖道:“眾生皆苦,有情為最。看在這杯好茶的份上,我就放過魏禮好了,真的,不騙你。”


    婦人身子一軟,差點摔倒,鼓起最後僅剩的膽氣,怯生生哽咽問道:“國師大人,真的不騙奴婢?”


    崔瀺忍俊不禁道:“騙你有多大意思啊?”


    劉嘉卉當然不敢信以為真,原本極為精明的一個婦人,頓時失魂落魄。


    崔瀺沒好氣道:“行了,出去吧,以後記得盯緊魏禮,別讓他做出什麽不可救藥的蠢事,將來你能不能當大驪的誥命夫人,魏禮能不能在大驪官場飛黃騰達,全看你劉嘉卉的本事了。”


    這麽說,劉嘉卉就聽得明白了,要不然大驪國師那種天馬行空的想法,她是真的追不上,畏懼的感覺,已經滲透到了她的骨子裏。


    不單單是怕一個心思難測、貌似孱弱的少年,而是怕那所向披靡的大驪大軍,怕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驪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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