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硯之混在一眾江湖豪俠之中由京師南下,經並州往西,途中過三州六縣與一條大河。


    待他好容易到得岐山穀地之時,已經半月過去。


    這半月裏發生了許多事。諸如糾察令後仙門各家皆惴惴不安,各家中有諸如洗塵山莊這般向朝廷獻媚者,也有如天樞門這般默然抵抗者。


    天樞門一門失了三長老,頹勢越發明顯,各家雖不明說,但它魁首的地位實在岌岌可危。


    也正是在這多事之秋,明素青獨挑大梁,自薦而上兼任掌門之職。


    他距真正的掌門之位僅有一步之遙,而這一步之遙的背後卻橫亙著莊別橋的盛名,懷君的餘威與天樞門不尷不尬的仙門境遇。他這代掌門的位置能坐得多久,他的下一步是激流勇進或是止步於此,眾仙家皆竊竊地看著,遠遠地揣測著,唯獨沒有一人在他麵前念叨這事。


    也是天道無常,唯獨敢在他麵前念叨此事的鬆陽長老早在兩年前便葬身在了嘉陵江的漁腹之中。


    第二件事便同許硯之有關。


    慶王借著太子巫蠱案的東風扶搖直上,他先往河西修渠,南下共水師抗倭。而後他又不知用了什麽手段勸得天子大赦天下,這大赦的名單裏,許家赫然在列。


    公子無忌一言九鼎,果真放了桐州許家一條生路。也正因如此,許硯之迫不得已,拿人手短,顫巍巍地向慶王投了誠——他要往天樞門忍冬林去尋一把劍。


    這是他投誠之後第一次覺察出恐慌。


    彼時他正混在祁門鎮的客棧中聽眾百姓閑嘮,有人感慨天樞門門可羅雀今非昔比,有人痛罵朝廷不講情麵打壓忠良。更有甚者大讚糾察令之聖明,之及時。那人道,若非這清洗之舉,眾仙家恐怕還並不能如今日這般齊心協力,共抗妖魔大軍。


    許硯之遠遠地聽著,心下暗罵了一聲放他娘的屁。


    這第三件事便是妖界來犯。


    自年初起,妖界先鋒營不知從何處鑽了出來,起先蕩平北漠,而後勾結倭寇侵襲南海。再而後,無處不見的妖軍將蓬萊三島圍了起來,朝廷與仙門廢了好大功夫才將這一群妖魔殲殺於蓬萊灣。


    一直等到南方瓊州島淪陷,朝廷與仙家這時方才反應過來,此乃風雨欲來之兆。


    昔年宗晅之禍過去也不過幾十年,幾十年已足夠妖界修生養息,厲兵秣馬,拳拳施放他們不死的野心。


    岐山遭了妖軍三次突擊,一一都被明素青率人攔了下來。其中第三次突擊尤為慘烈,那時明素青不在門中,首座弟子明汐領著一眾才出江湖的小輩弟子負隅頑抗,天樞門折了數十號人。


    妖軍見敵方寧死不屈便也未曾戀戰,一來二去,岐山穀地飽經三番蹂躪,連祁門鎮都不複平日喧鬧。


    “要我說,若非那掌門寧死不同朝中往來……”


    “……張兄這說的什麽話,昔年天師的例子放在跟前,朝廷那幫人不給仙君使絆子便已經不錯了,哪個敢同他們一起?”


    “……再怎麽說,如今大敵當前,這個人的恩怨也該放一放……”


    “這位仁兄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老板娘途徑一桌閑扯的書生,冷笑道:“天樞門的那位同天師曾有同門之誼,那時天師一門全滅,代掌門曾因未曾保護好天師遺脈之事自責了許久。而今朝廷先攪得仙家人心惶惶,眼看妖魔來襲,打又打不過,這又來試圖重修舊好?我呸!是你你能跟人家好?個牆頭草,忘恩負義。”


    “你又不是天樞門人,你憑什麽這般幫他們說話?”


    “我如何不是天樞門人?”那老板娘怒道:“我雖並未拜入仙門,但岐山的仙君來往祁門鎮的時候你也看見了。人家可幫著我們老百姓除妖行善不收一分錢,人呐,不知感恩跟個王八有什麽區別?”


    “你說誰你……!”


    許硯之訝然看著行將吵起來的二人,興之所至,卻見那老板娘略有些眼熟。他本有過目不忘之能,昔日四方成道會時他雖見了不少人但大概也能記個七七八八。他思索片刻方才想起來,這客棧老板娘雖不是天樞門入室弟子,卻也常往門中上香求緣。


    許硯之好言好語將二人勸分開,悄聲對那老板娘道:“敢問現在天樞門是什麽狀況?”


    老板娘撩了撩頭發歎道:“哪能什麽狀況?那妖怪來了,我們老百姓躲都來不及躲。後來還虧得仙君們在祁門鎮外頭結了個什麽……什麽什麽陣法,我們一家老小這才留了命。其他人我不曉得,但這三番五次妖怪打過來也不見得其他人來幫一幫。不是說自古仙門同氣連枝麽?我看這朝廷再裏頭一攪合,一個個地都做了哈巴狗。”


    老板娘長期同天樞門來往,想必幾個弟子私底下的抱怨她也聽了幾句學了幾句。


    許硯之心下好奇,道:“我看門中守衛十分森嚴,這麽說妖怪來了好幾趟竟無一家來給他們搭把手?”


    “若說來人也三三兩兩來了些,但那一群人哎喲喂,連我一個什麽都不懂的都曉得那是一群草包。小兄弟,我勸你一句你莫生氣。雖說天樞門的名聲大,仙君人也好,但如今真不是個尋仙拜師的時候。我看你還年紀輕輕,一表人才,倘若真的尋不著活幹我倒可以給你搭個線。聽我一句勸,妖怪來了殺人不眨眼,你好端端地別和自己的命過不去。”


    原來她見許硯之背了個藍布包,一身隻作尋常人打扮,遂將他誤以為上山拜師的弟子。許硯之也不計較,草草敷衍了兩句。


    他行至門邊忽然福至心靈,迴過頭問道:“你方才說仙家也曾派了支援過來。敢問來的人是哪一家?”


    “淩什麽閣,他們來了好大一群人,人還沒走,還駐紮在南麵的那條河邊。”


    許硯之訝然眨了眨眼,迴了一禮,自顧自往岐山而去。


    眾仙家冷眼看著天樞門獨自抗敵不奇怪。


    一來他們久居魁首之位,槍打出頭鳥,各家明著恭維其聖德與盛名,實則一個個都巴不得他們下不來台。其次朝中有意無意的打壓已令仙門人心浮動,倘若這時候還往岐山來雪中送炭,那便當真不把朝廷放在眼裏,這是擺明了頂風作案目中無人。


    誰都沒有這麽蠢,是以此時犯蠢的人要麽真蠢,要麽別有所圖。


    許硯之一路遐思,沿岐山白玉階而上時遭到了數次盤問。


    而今門中守衛較平日嚴了許多,那時他乘黑龍從天而降又在前山平台上大施神威的時刻恐怕自將一去不複返。許硯之一念至此,心下悵然,一想到天樞門待他不薄而他卻不得不去偷人家的東西,他便更為戚戚與悵然。


    怎地到了衣食與生存跟前,君子之德與信義之說都這般不合時宜?


    但許小公子是商人之子,商人重利,商人為了求存可以放棄許多東西。


    許硯之背著個藍布包往台階上走,一麵擦汗一麵將那通行文牒死死拽在手中。文牒上有無雙城肖卿長老的親筆畫符,他借口替無雙城傳話順道拜訪大師姐北鏡,層層闖關,一時也沒人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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