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硯之確實是病了。他躺在一張硬木板床上輾轉呻吟,發了黴的背角悶在他的口鼻之處,他渾身盜汗,臉色煞白,連挪一根骨頭都顯得十分奢侈。


    也便是如此,公子無忌才放心地將他安置到了京師郊外的一處不知名的農莊裏。農莊之中有一瞎了眼的仆婦照顧他日常起居,說為照顧,也不過給他一口飯吃不至於餓死。


    至於臥病與頭風一事,許硯之未曾同他人講,熙熙攘攘的一群“他人”便也未曾在意。


    他是在白帝城失手被擒的。那時臨衍與朝華二人在雁蕩峰上一頓鬧騰,他引來官差後脫身不得,再而後,他那雍州的姨媽舉家下獄,他由一個錦衣玉食的逍遙公子成了京師的階下囚。


    許硯之實在不明白“那些人”為何要留他一條性命。照說他文不成武不就,小屁娃娃一個,於仙門與天下也無甚幹係,但自秋天開始,他便被軟禁在這座宅子之中。


    細數到得如今,也有大半年不曾見得外頭的天日。


    他初時不服,而後抓心撓肝,再而後,他感覺自己羽化成了一作無名的屍首。他每日有湯有米,有衣物保暖,有一個暴脾氣的瞎眼婦人與他朝夕相處,唯獨沒有自由。


    今年的第一場雪還沒落下來,許硯之便生了一場大病。


    他在病中輾轉,懵懵懂懂聽得一人告訴他,他的桐州本家已被朝廷封了,而在牢獄之中等著朝廷定罪的許家之人仿佛被天子與眾王宮貴胄遺忘了一般,秋天還沒過去,一場風寒便令得許家老太太撒手人寰。


    許硯之得到消息的時候已經有大半年過去。慶王專程差人將此事告知於他,他茫茫然如行屍走肉一般受了這個消息,愣愣問道:“誰替她老人家收的屍?”


    而後他便日漸消瘦,直至一病不起,再至如今人不人鬼不鬼,任是任何人見了他都斷然無法將這瘦骨嶙峋的一句骷髏同昔年桐州那神采奕奕的少年聯係在一起。


    連他自己也不能。


    農莊之中陳設極為簡陋,他許久不曾見著自己的臉,某一日清晨,他一模自己的側臉,卻原來手頭一搓,他的一塊薄薄的死皮便從臉頰上掉了下來。


    京師聖手言,此乃病入膏肓的前兆。這一言斷之,“那些人”仿佛這才想起他的存在,昔年喊著金湯勺的許家小公子此時才能得吃上幾頓肉。


    他在肉湯與窩窩頭麵前並無甚風骨。


    所謂風骨與明德之氣,既無甚鳥用,一不留神還能將人害死。他許家昔年曾得太子提攜,而今太子大勢已去,許家上下堅決不願再行栽贓之事。


    他的奶奶死於“正直”二字,他那正直衷心的二叔雖然活著出了獄卻也足足給人削下了一層皮。


    許式之富庶在天子眼中不過一場小醜跳梁,許硯之曾以為遠在京師的父親無論如何也會為家族謀一條出路。卻直至他自己在京師之中被人軟禁,他連父親的麵都未曾見過一麵。


    他也這時才明白過來,在潑天的權勢麵前,他所有的驕傲與少年俠氣都是一灘臭水溝裏的爛泥。


    那些曾在天樞門中與眾人鬥法,在祁門鎮中與夥伴們同在灶台邊取樂的時日都仿佛化作了一場上輩子的繁夢;他那貓爪子一樣的好奇心與闖蕩江湖的銳氣皆被他牢牢埋了,以泥土填了。


    但凡他還是冷靜的,但凡他在病痛與陋室之中活著一日,這些不合時宜的痛快與歡暢,風骨與傲氣都鑽不出來也擾不到他。


    許硯之掀開一角被褥,咚地一聲摔下了床。那瞎了眼的老仆婦懶得理他,想來他行此舉的次數太多,人家見怪不怪,自顧自在放晴了的天裏、搬著個板凳坐在門邊嗑瓜子。


    大雪已經化了,今日出乎意料地出了些太陽。農田凋敝,四野一片荒蕪,老仆婦看不見這荒涼之景,許硯之木然朝窗外瞥了一眼,滿目的荒涼落在他的眼中也勾不起半分心緒波折。


    他咬牙福著膝蓋爬起身,隻覺腦袋嗡嗡得疼。


    許硯之顫巍巍地摸過一個粗瓷杯子,瓷杯子裏還有些昨日留下來的冷茶。他右手端著茶碗,左手握著右手的手腕。如若不然,他右手顫抖的幅度能將那一碗水抖出來半碗。


    許硯之茫然喝了兩口水,咳了幾聲,顫抖著手又試圖將瓷碗放到一個竹藤籃子之中。籃子上牽著一條麻繩,麻繩一頭繞橫梁而過,垂在牆角處並不惹人注目。


    他將那麻繩往下拉,裝著粗瓷碗的竹籃子緩緩吊了起來。這是京師農家常用以儲存碗筷的法子,如此一來,碗筷不易摔。


    或許是才從睡夢之中蘇醒而渾身無力,許硯之拉著麻繩的手腕抖了抖,哐地一聲,竹籃子由橫梁上摔了下來,一籃子裏的瓷碗與木筷子摔了一地。


    瞎眼仆婦聽得此響動,罵罵咧咧走入房中,眼看就要扇他巴掌。也正當此時,一陣清潤的嗓音道:“不過是兩個碗麽?有話好說,何必動手?”


    公子無忌一腳踏在碎了的粗瓷瓦片上。


    他的這一雙鞋是新做的,許硯之在南安寺裏初見慶王趙桓,顫顫巍巍隻見了他厚厚的鞋底與鞋麵上繡著的層雲。而今他鞋麵上的層雲早換了紋樣,今非昔比,那曾經跪在他跟前餓得前胸貼後背的少年,此時縱是再餓也吭不出一聲。


    瞎眼仆婦與瘦骨嶙峋的許家獨子一一跪了下去。


    這是他第三次得見慶王趙桓。除去桐州南安寺那一次,許硯之在京師軟禁之時他還來了一次。


    那時公子無忌與他喝了半盅茶,吹了半日風,期間二人什麽也沒說,他什麽也不敢說。而後公子無忌施施然迴府吃晚飯,許硯之在層層威壓與皆之中恍然大悟,心道,此為敲山震虎,人家專程來警告他不可輕舉妄動。


    第三次麵對皇家貴胄,許硯之深埋著頭,他脊椎上的骨節仿佛都要從後脖子皮肉之中擠出來一樣突兀。


    公子無忌看了他的樣子嚇了一跳。他給隨行老者遞了個眼色,那人點點頭安排了下去,許硯之跪在碎瓷鋪滿了的地板上木然道:“草民微賤,實在當不得陛下如此掛心。”


    他已不是唯我獨尊的天之驕子,許多江湖人情,他一看便知,既知而心頭越發惴惴。卻不知這一迴慶王駕到又將如何敲打與震懾他。


    房中陳設實在太過簡陋,公子無忌找不到一塊幹淨的地方坐,便隻得領著許硯之一同到得門邊。他搶過那瞎眼仆婦的小板凳大咧咧坐著,許硯之跪在他的跟前縮成一團。


    二人跟前的一地瓜子殼還沒清掃幹淨,外頭的農田成片荒蕪,這一番荒謬景象,任是許硯之做夢都未曾想見過。


    “……硯之這一段日子受了不少苦。”公子無忌話一出口,連自己都覺得有些羞惱。


    何止受了不少苦,他這命都險些去了半條,再這般寒暄下去怕連他五百年老臉都實在沒處放。


    公子無忌低頭咳了兩聲,道:“前些日子京師事多,一直不曾抽空探望小友。你莫要見怪。”


    “草民微賤,當不得殿下一句小友。”


    公子無忌又咳了兩聲,決定單刀直入,曉以利害,先將此人勸服再說。


    他由京師形勢論到了聖上之心,話鋒一轉,又言道聖上開恩,許家那被抄了家的一應財產也將不日放還。許硯之靜靜聽著,默默跪著,仿佛他所言家族之事同他這個許家獨子沒有半分關聯。


    最後公子無忌一言定音說明來意,道:“許家之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你若實在有心為長輩分憂,本王倒為你謀了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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