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無忌在棲梧宮摘星樓登臨遠眺,隻見澄江似練,翠峰如簇,歸帆去棹盡殘陽。


    他心情甚好,誌得意滿,一邊搖著折扇,嘖嘖歎道:“如此江山,如此人間世,當真令人愛不釋手。”


    戰戰兢兢的非連習跟在他的身後接不上話,公子無忌暗暗瞥了他一眼,頓感無趣。


    這老頭太過一板一眼,辦事也不利索,人還膽小如鼠,也不知薛湛為何舉薦了他。


    “你們薛掌門還在房中生氣麽?”


    非連習抖了抖,答也不知如何作答,訥訥道:“殿下英明……”


    折扇上所繪之花鳥是為莊別橋的手筆。莊別橋遺世之物不多,偶然有些許存下來的墨寶已價值千金,公子無忌就著血一般的夕陽將那花鳥細細打量了片刻,連聲讚歎,心下拜服。


    憑他的這一筆風韻,賣個千金之價都是折辱。


    “也罷,他生他的氣,我賞我的景,我們互不幹擾,甚好。”


    公子無忌眼看那幾艘帆船在嘉陵江上順流而東,越飄越遠,不急不惱,心下有趣,又道:“他身邊那小姑娘呢?——好像是叫連翹?”


    非連習聞言便又抖了抖。


    “你這是作甚?本王又不幹嘛。”公子無忌拍了拍非連習的肩,道:“你們都將本王想成了什麽人。”


    他唇邊掛著笑意,眸光甚冷,憑欄片刻又覺察出無趣,轉身又迴到了摘星樓中。棲梧宮摘星樓不似淩霄閣那般巍峨,他順木梯旋轉而下,涼風清冷,寒氣漸生。


    公子無忌長吸了幾口氣,邊走邊道:“你何必如此緊張兮兮的?白帝城又沒塌,本王也未曾受傷,便是天子降罪也降不到你棲梧宮的頭上……”


    非連習聞言雙腿一軟,跪在樓梯上連磕幾個響頭,朗聲道:“草民斷不敢想此大逆不道之事!”


    公子無忌挑了挑眉,懶得理他,自顧自步入殿前廣場之中。廣場上的人已經走光了,殘羹冷炙還未來得及收拾。青紗帳幔迎風翻飛,三十二張矮桌上少有刀斧劈砍之痕跡。


    這一局可比瓊海山莊文雅了許多,公子無忌迴過頭,隻見那非連習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佝僂著個身子遠遠站在摘星樓門口,形如一隻狼狽的老狗。


    他忽而有些明白為何薛湛獨向他舉薦了此人。公子無忌低頭失笑,又對非連習招了招手,道:“薛掌門的住在何處?本王去看看他。”


    非連習顫顫巍巍將這尊大佛往後院請,他一路謹小慎微,心頭惴惴,生怕兩尊大佛一言不合便刀兵相向。那時他好容易積累起來的祖產也不知是否保得住。


    公子無忌懶洋洋沐浴在夕陽之中心曠神怡。他今日興致甚高,不由話多,邊走邊叨:“你可知本王同那王異說了一句什麽話?”


    非連習一不敢問,也不敢接茬,隻得假裝老來昏聵,耳聽不實。


    公子無忌懶得理他,自顧自道:“古來統不過威逼利誘幾個手段,利誘這事太費神,本王實在疲累。至於威逼麽,他的一雙小女兒途徑並州之時恰好給本王撞見了,這就將她們請到行宮之中多住了幾日。”


    “殿下要是有興致……”


    公子無忌哭笑不得,連連搖頭道:“你將本王想成了什麽人?這都什麽時候了,誰還有心思想那……?”他話音未落,非連習雙腿一軟,眼看又要跪。


    公子無忌頭大如鬥,擺了擺手,道:“本王隨口一說,那兩個丫頭留之無用,殺了吧。”


    “……可她二人師承南海紫薇真人,若您將她二人就此格殺……”


    公子無忌腳步一停,淡淡道:“你可知我與薛湛最大的不同在哪裏?”


    非連習抖如篩糠,訥訥不言。公子無忌金冠束發,一身青衫,遙遙走在棲梧宮後花園中如出入無人之境。


    棲梧宮殿前廣場雅致樸素,不料這後花園裏的小橋流水倒別具一格,奢靡不可方物。他心知此為非連習之私欲。


    仙門中人素來視金銀於阿堵物,然總有人享了較長之壽命,其一顆塵心私欲也未曾斬斷幹淨。


    公子無忌看破不說破,自顧自道:“若為此為本王做局,必不會這般拐彎抹角。本王征戰殺伐幾十年,好容易悟出來的最大心得便是‘除惡務盡’。你們這些人呐,行事婆婆媽媽,一步三顧慮,每一件事都給自己留後路,又還美其名曰運籌帷幄。”


    他揚天遙望那薄薄一層血色緋雲淡淡道:“要寡人說,倘若不在刀鋒之上運籌帷幄,願賭服輸,這局設得還有什麽意思。”


    非連習聽得那句“寡人”,渾身巨震,怔怔不敢言。


    公子無忌也覺出自己說錯了話,嬉笑道:“薛掌門有他自己的行事之法,本王隨口一說,你且隨口一聽。”


    非連習見慶王談心大起,洋洋自得,長吸一口氣,邁步上前道:“敢問王爺,您由京師一路風塵仆仆來我蜀中,可有何想吃的東西,想玩的地方?”


    白發老者低著頭,露出幾個稀疏頭發的光禿禿一個腦袋。公子無忌若有所思將他打量了一番,心頭讚其所學甚快,更讚薛湛慧眼,竟能從仙門一群清高修士之中挑出了這樣一個馬屁精。


    “你是想問我為何而來,是麽?”


    他眼睜睜看著那白發老者又抖了抖,樂道:“想問便問就是了,我告訴你又沒甚關係。靈犀道人同薛掌門有師兄弟之情誼,本王怕他念及舊情,下不了手,倘若我不在這裏,隻怕靈犀道人還能活著走下那寂照閣。”


    “可山石道人的小弟子亦是身帶妖血之人,王爺這就將他放虎歸山……”


    “放虎歸山?”公子無忌挑了挑眉,道:“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說的是哪座山?”


    他走上前去又拍了拍非連習的肩,湊到他的耳邊低聲道:“這第二件事卻是寡人重活一世方才悟出來的。所謂攘外安內,有時候盟友的衷心比破敵一百要關鍵得多。”


    試問這世間哪有比陸輕舟更好的試刀石呢?


    公子無忌此時也不避諱那“寡人”二字,非連習聽得真真切切,連抖都不知如何抖。


    眼看二人一路已踱到了棲梧宮西偏房,薛湛所居的小院之中一棵梅樹香遠益清,公子無忌將那梅細細打量罷,搖了搖頭。


    “敢問殿下,小人左思右想實在想不明白,照說王異這人在仙門之中根基不淺,倘若他也是妖怪……”


    “妖怪?”公子無忌言笑晏晏,以折扇點了點非連習的肩,道:“方才我說什麽來著?你們這些人呐,古板不化,不知變通,就方才席間那狀況,誰敢多說半句,又有誰敢冒冒失失去查驗他的屍身?——這種事情本王見得多,一迴生二迴熟,你將來也多學這些。”


    他緩緩踱步到那小院梅樹下,仰頭看了片刻,又看了看緊閉的房門。


    “算了,既然薛掌門閉門不見客,我還是別去討人嫌的好。”


    他話音未落,竟當真掉頭就走。


    “他剛失了至親之人,心情不好,你多開導開導他。”


    公子無忌拍了拍非連習的肩,施施然又往前院踱去。


    江水楊波,江風烈烈,渡頭漸遠,薄紅的天幕漸漸沉了下來。


    一彎缺月遙掛在山峰之上,月下是白帝城佇立百年而不滅的城牆,城下蜿蜒的青石板道與城中亙古不變的燈色。


    此時距萬家燈火還有約莫一炷香。暮色下的人間煙火越飄越遠,燈火明樓下那飽經火石摧殘的山體也不再稀得翻滾。


    四海寧靖,濤聲忽近忽遠,熔金般的暮色與墨色染成的天兩相衝撞,衝撞之處是斷裂與模糊的色澤。這色澤不似落霞孤鶩式的璀璨,倒頗有幾分秋水長天的蕭索與通透感。


    寂照閣的樓台早看不清了,臨衍站在船頭,隻見得那墨色與淡金色的衝撞,衝撞之處的隱忍,而後墨色向山峰之處壓下來,壓下來。


    翠峰上有一片雲,雲層稀薄,恍若一隻展翅的鳳凰。江湖老者曾斷言,蜀中暮色如血之時最容易落雨,但觀今日這紅透了的天與薄薄的雲,幾人一路登船行遠,竟不見一絲雨意。


    朝華悄聲走到他的身後。


    彼時他正在甲板上見得寂照閣頂頭的雲。寂照閣經百年戰火洗禮,經年不倒,此為蜀中一大奇跡。臨衍不發一言,也不迴頭看一眼。


    朝華在距他一尺開外站定,一時也不知該上前或是迴到船艙之中。


    懷君與鬆陽皆等在船艙裏靜默不言。二人好容易由亂山滾石之中狼狽登船,天樞門弟子折損三人,好在這一行三位長老皆未有大礙。


    倒是懷君在城牆根下將洗塵山莊一長老力斬當場之事,鬆陽細細想來,越想越是心驚膽戰。


    或許是薄雲紅透,江風太冷,又或許因著寂照閣頂的山火未熄,船艙裏三人精疲力竭,靜默無言,靜聽那風聲與浪濤之聲,一時卻也未曾爭論半句。懷君生怕臨衍一念想不開,左思右想又踱步到了甲板上。


    他輔一抬頭便見落下如血,殘陽行將沉入山底。


    白帝城中華燈初上,正一派祥和,仿佛棲梧宮殿前廣場上的那一場鬧劇從未存在過。他忽而不忍同臨衍說話,思前想後,遂又踱入船艙之中,同二位長老大眼瞪小眼。


    “照我說,無論如何,先迴得門中……”


    鬆陽長老話音未落,雲纓揮了揮手,道:“他的身世與妖血是斷然瞞不下去了。此行我仙門雖不似瓊海山莊那般慘烈,但誅妖令一出,又不知多少人會暗自行那誣告與黨同伐異之舉。方才宴席之上,幾個宗門魁首演得甚是情真意切,連我都要感動得涕泗橫流。”


    “昔年宗晅大軍壓境之時這些人能獨善其身,你仔細看看,果然還是同一批人。”


    “卻比宗晅率軍攻來時還讓人惡心。”


    三人難能達成一致,連聲喟歎。鬆陽長老長歎一聲,望著船艙外那怔立了許久的聲影道:“這孩子從小聽話懂事,一直以來也從未做過甚傷天害理之事……他怎的就攤上了這樣一個命呢?”


    寂照閣平台頂的一簇火光飄搖如一盞孤燈。也不知棲梧宮是否受了薛湛之令,那火竟燒了足足一個時辰也不見熄。


    臨衍怔立在船頭,默然不語,朝華走到他的身後柔柔環上了他的腰。


    “……別說話,”他道:“什麽都……不要說。”


    他任她環著,一言不發,朝華將臉埋在他溫熱的背上。他的發絲太軟,輕撫在臉上如一段意猶未盡的詩。


    朝華果然再不發一言。她抬起右手,掌心輕覆在他的眼睫上。千裏江陵浪淘盡,濤聲如歌,灼灼紅豔的日頭漸漸失了其璀璨之底色,白帝城中的萬家燈火如點點浮星,這一個人間世搖搖欲墜,煙火中的一座城池固若金湯。


    “別看。”她輕聲道。


    江上不經意便飄了幾絲雨。當此日頭漸沉之時,幾絲冷雨便蒸得水中寒意漸漸飄了上來。朝華感覺到手背的潤澤,她低下頭,溫柔抵著他的背。


    她也感到了手心的暖與潤澤,想來此為江雨之顧。


    “卻道我為何愛這寂照閣?”公子無忌仰頭看著那寂照閣上仿佛亙古不滅的火,輕聲道:“此乃前朝遺物,經數次戰火之洗禮而不倒。這種東西能留下來已是擊其不意,更莫說前朝開國帝君曾登臨賦詩,實在是……”


    他亦有詞窮之時。


    棲梧宮殿前廣場上空無一人,矮桌輕紗皆被收拾得幹幹淨淨,他仰頭斜靠在石牆前怔然自語,其眸中如秋水橫波,既是寂寥深遠,又埋了些許得色。


    “想當初這顧星朗多有手段的一個人呐……”他搖了搖頭,複又笑道:“當此良辰美景,山河入掌,何該賦詩一首。”


    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眉巔。地崩山摧,壯士死而後已……公子無忌一邊吟便一邊失了調。


    他當此夜風疏朗之時豪飲了一口酒,朗聲道:“問君西遊何時還!子規月夜,連峰去天,飛流瀑布……卻道這朱顏何存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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