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華愛極了臨衍的這一雙眼睛。她低頭俯視著他,捧著他的臉,手中仿佛拘了一捧水月。


    “幹嘛這樣看著我?”


    臨衍被她看得有些緊張,他二人此時不著寸縷,朝華坐在石潭邊的巨石之上,石頭的觸感冷硬寒涼,他發絲的部分至暖至柔,令人心笙搖曳,不可自已。


    “你好看,”朝華笑道:“看不夠。”


    臨衍握著她腰間的手更緊了幾分。


    “我迴不去了,”他道:“門中再沒地方安放我這大逆不道,欺師滅祖之人。”


    他輾轉如此之久才找到了一個人,這個人懂他的困惑又給了他足夠的縱容。朝華柔柔地看著他,溫和而縱容,戲謔又帶了些許諒解,她的頭發濕漉漉地黏在背上與腰上,撓得他觸手的地方止不住地癢。


    “你何止欺師滅祖?”朝華笑道:“你十惡不赦,罄竹難書,光天化日,白日宣……啊!”


    ***


    (一輛小車飄過)


    ***


    “我的師父是個怎樣之人?”


    朝華被他問得十分一言難盡,拍了拍他的手背,道:“你這時候問我這個問題,我會以為你有甚奇特癖好。”


    彼時二人正懶洋洋泡在小石潭中,臨衍丟下水的那一顆白色珠子此時已漸漸斂去其法力,水溫較方才涼了不少。臨衍生怕她冷,好勸歹勸卻實在不能將她勸到岸上去,他無奈之下隻得以身飼虎,一手圈著她的腰,另一手撐在潭中巨石上陪她閑扯。


    觸目盡是蕭瑟與寒白,臨衍輕柔地啄了她的後頸,道:“並非這個意思,我料想師父身居高位,文質彬彬,想必如我這般的局麵他已見過不少。師娘同我說起他時總仿佛隔了一層山水,我很是好奇,若我當下所遇之事放在他的身上,他會如何抉擇。”


    彼時朝華正雙手撐在巨石上,以腳劃水而樂不思蜀。她的背正映入了他的眼簾,柔白的蝴蝶骨上淺紅青紫,慘不忍睹,臨衍當即紅了臉,略帶些歉意地揉了揉她的腦袋。


    朝華不知他心頭輾轉,思索片刻,道:“你問我,我也不曉得呀。”


    她同莊別橋往天樞門去的時候那人已名滿天下,他之所思所慮從未同朝華講過,朝華也便懶得問。其實細細想來,莊別橋行事之圓融與滴水不漏必不是他的天性,他自小熟讀聖賢書,其內質再是清正,一人行走江湖之時也著實受了許多磨礪。


    朝華轉過身,直視著臨衍的目光,道:“你們雖是同一類人,但畢竟是不同的人。你為何總想事事以他為楷模?”


    “倒不是楷模,隻是……”臨衍梳著她的頭發想了片刻,道:“門中眾長輩對我寄予厚望,小輩弟子也都以我為楷模。現在我雖不是天樞門人,但有時細想起來也不免慌亂。我自小所篤信的君子之道仿佛沒甚用處,但那另一條路——如妖界那群人所說,宗晅所行的那一條殺伐之路,又斷非我的本心。我隻是一時困惑,實在不知道將來該走向何方。”


    “那你想聽我說什麽?”


    臨衍被她問得愣了愣,一時不知作何迴答。朝華白了他一眼,道:“我若說你無論選擇哪條路我都會站在你的這一邊,未免太過武斷。懷君曾令我不管上天入地都要將你拉迴正道上,但我自己都不知何為正道,更無法指教你。但有一話,你師父曾耳提麵命地同我提過許多次,你既問我,那我也便再提一提。”


    “何事?”


    “克製。”


    臨衍不料莊別橋竟同朝華提過這話,訝異地挑了挑眉。


    照沐夫人所說,莊別橋一生磊落,處事端方,賞罰分明,實在令人心悅誠服。陸輕舟於此多有不同見解,蓋因他自己逍遙慣了,看著莊別橋為門中諸事所累,體諒則以,時不時也常拿幾句風涼話來酸他。


    臨衍從未同其先師有過這般暢談,除朝華外,他也找不出何人能同他有這樣一番暢談。


    “此話何解?”


    “你問我?”朝華嗤笑道:“你看本座何時克製過?”


    她此話甚是有理,臨衍歎了口氣,道:“那想必師父身居高位之時,也有許多不得已的時刻。”


    朝華懶得理他,自顧自拽著一截枯樹枝玩。她方才被他折磨得險些暈過去,年老體衰,實在不想再在此難能之愜意時刻談論他二人共同熟知之人——且這人曾被她嫖過。


    臨衍見她這般不配合,又挑了挑眉,問道:“那溫冶又是怎樣一個人?”


    這卻問道了朝華的難處。臨衍一把搶過那枚枯樹枝,不許她再走神,朝華仰著頭思索了片刻,道:“……我記不太清了。”


    “……”


    她的脖子往下,其上紅痕更甚,臨衍將她圈在巨石水潭中身軀相熨,她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前,咬唇笑得甚是……淫蕩而流氓。


    臨衍實在拿她頭大不已,他本以為她又要將這事糊弄過去,卻聽她道:“此為實話,千真萬確。九重天的事情過去太久,後來我再尋他也都尋到了不同的人,我覺得……他們每個人雖有不同機遇,但歸根結底,每個人都是心懷天下的好人。”


    “……你好端端尋一個人,自己竟尋得忘了?”


    ——你少年心性,春日大好,自不知這其中苦楚。朝華不欲同他解釋,隻含糊道:“我猜他們內質清正,這一層該是有的。那時我玩心重,所思所慮之事自不如現在這般透徹。細細想來……其實他究竟給了我什麽,又如何令我這般執著,我卻也實在想不起來。”


    她從未同任何人談過溫冶之事。若非有著鬼蜮一遭,臨衍恐怕也難以知曉其因果淵源。當真世殊時異,天道無常,他若茫茫然地同她走完這一生,不去叩問那些不為人知的過往,不知二人是否能……或許不能。


    朝華心道,或許僅是一場百無聊賴的一場玩樂的重啟,她同他談及她的過往,便是來者不可追,光說出來也便好受了些。


    朝華歎了口氣,抬起手臂圈著臨衍的脖子道:“我有時候在想,或許你同他本身沒甚關係。你是冥冥之中一個普通人,我也是長河之中一個普通之人,我們相遇相守,本已足夠令人心生喜悅,無論有沒有他這一層……”


    “倘若沒有他的這一層,你還會這般在意我麽?”


    朝華眨了眨眼。


    每當她想說謊時她便直覺性地眨眼,臨衍早知其脾性,狠捏了她一把,道:“當我沒問,你無需答。”


    “剛開始我不知道,但若我有機會同你深交,必然也會心悅於你。”她答。


    “為何?”


    他挑眉的樣子十分好看。朝華看了他片刻,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很好看?”


    “知道,”他坦坦道:“門中師妹們自小便對我青眼有加,此事在天樞門裏不是甚隱秘之事。還有呢?”


    “……”


    ——他這般厚顏無恥,德高望重,一本正經,這君子之道竟修到狗肚子裏去了麽?


    朝華狠狠瞪了他一眼,道:“你宅心仁厚,心善而寬和。這在仙門之中並不多見。”


    臨衍本想反駁她,思來想去卻又覺得無甚好反駁。


    “還有呢?”


    朝華歎了口氣,實在拗不過他,便道:“我並非因著心悅於你才有意抬舉。我年長你不少歲,所見之人實在是多,有金玉其外者,也有滿口仁義者。你雖不自洽,驕矜,別扭,心思重……!”臨衍似笑非笑,其骨節分明的手順著她的後腰往下滑。


    朝華當即話鋒一轉,道:“……但你真的篤信君子之德。無論他人如何說——即便我如何幹擾你——你是真的相信修身齊家,匡扶正義這件事。”


    朝華指了指他的胸口:“反身而誠,善莫大焉,你信你所信之事,你為人處事有條理,有底線。你雖有時思慮過多,但你確實在意人命之金貴——我見過太多視他人性命為螻蟻,視天道為螻蟻之狂徒,你心有堅持,亦有敬畏,就這一點,你比我要好。”


    他的身體並非白玉雕成的一塊。他的胸口上有經年風霜所留下的疤,亦有化妖水所傷之後,逐漸蔓延出來的如藤蔓一般的妖紋。此紋路朝華渾然不在乎,不僅如此,她對他的惶惑與掙紮亦不曾多加苛責。


    臨衍從未聽過朝華這般誇他,他沉默了片刻,心緒翻滾沉浮,不知其所起,不知其所歸,最後不得其法,隻得將她抱得更緊了些。


    “多謝。”他道。


    他高她不少,如這般俯下身抱著她的時候,朝華略有些錯愕,卻又十足歡喜。這孩子赤子仁心,心地純善,若再多曆練些,不知將來會長成怎樣一個厚德流光,懷瑾握瑜之人。


    ——加之此人年輕,皮囊甚好,生氣勃勃,生龍活虎,實在是不可多得之……老流氓朝華霎時紅了臉,越想便越發令人不忍直視。


    待得霜色漸白,月色漸明之時,二人從涼透了的池水中爬起身。


    朝華對一池寒水盡春色之舉頗為……愧疚,臨衍反倒渾不以為意。他為她仔仔細細係好了衣領扣子與腰間細繩後揉了揉她的頭發。


    “迴去喝點熱的,你雖有神力加持,也別給自己惹上風寒。”


    “……你說我們方才這般,倘若有人來此打水喝了……”


    “閉嘴。”


    朝華乖乖閉上嘴,半晌,又道:“其實在水裏行事也多有不便,我聽說……”她的一句“聽說”還沒有說完,臨衍狠狠瞪了她一眼,又從馬背上的行囊裏掏出了一個指甲蓋大小的珠子塞到了她的手中。珠子非金非玉,以一條紅線橫穿而過,其上光芒流轉,不似凡品。


    “這不是……?”


    臨衍點了點頭:“九轉迴魂珠。白蕊曾在鬼蜮交與了我,我一直沒尋到機會還你。想來她若還在,也必然希望你能將這東西留好。”


    不等朝華悵然,他徑自掰過她的肩讓她趴在馬背上,不由分說將那珠子好好係在了她的脖子上。


    “我現在一窮二白,首飾金銀什麽也買不起,不得已隻好借花獻佛,九殿下莫要嫌棄。”


    她縱想嫌棄也實在說不出口。朝華握著他的手臂,二人又鬧了片刻,臨衍笑意未斂,一抬眼便見來時小路上急匆匆跑來了一個人。


    此人身長八尺,濃眉大眼,牽著一頭驢,戴著個鬥笠,一副江湖俠客之打扮。此為北訣。


    他抬頭見了二人,見那瘦馬被拴在小池塘邊焦躁得直跺腳,而朝華不慌不忙,正湊到臨衍耳邊說了一句話。


    堂堂天樞門大師兄神色古怪,看了看她,又看著一路小跑上來的北訣,臉倏地紅了。


    “朝華姑娘也在呢。”


    北訣不明所以,左看右看,道:“我逢師姐之命來尋你們……二位,”北訣雖年紀不大,到底也不是白紙一張。他瞧二人這欲言又止之色,登時明白了幾分,遂撓著頭幹笑道:“師姐怕你們前路艱險,特喊我來添個幫手。”


    臨衍聽得“北鏡”二字,三步並作兩步竄身到北訣身側:“鏡師妹可還好?她讓你來可是要讓我迴去?你又如何尋到了這裏?”


    他這連珠炮似的發問令北訣沒跟上。北訣喘了片刻,擺手道:“我問了客棧的掌櫃才尋到的你們——師姐沒說讓你們迴去。她說,現在門中形勢大不相同,你們若要往白帝城去,請千萬低調些,莫再撞了門中諸人。”


    “那……”


    北訣曉得他憂心何事,他將手中長劍往小毛驢背上放好,低聲道:“師姐的傷雖重,好歹命是保住了。雲纓長老令她迴門中靜養,她現在怕已經在路上。可惜那把鈞天劍,經鬆陽長老一掌,怕是……留不下來。”


    臨衍心頭輾轉,愧疚更甚,朝華忙問:“怎的雲纓長老也來了?為何天樞門竟傾巢出動?”


    “我也不曉得,”北訣道:“鬆陽長老被雁蕩峰的事情氣得不行,雲纓長老同師父也趕了來,不日便將到得白帝城中。”


    “懷君師叔?”臨衍同朝華兩相對視,訝然道:“這薛湛究竟要做什麽,怎的竟把師叔都引來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白露點蒼苔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霜雪人間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霜雪人間並收藏白露點蒼苔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