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風唿嘯,水流空靈,月華流照,一地樹影淩亂。眾人見此變故,一時呆了,均不知如何應對。


    臨衍當先反應過來,其劍花一挽,滄海直指阿歡胸前:“你究竟……到底是誰?!”


    許硯之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這崖下少說百尺之高,便是趙春菲修為再深,她這被一掌拍了下去恐怕兇多吉少。


    阿歡這小姑娘看著不過十四五歲,正值水靈鮮嫩的年紀,怎地竟下手這般狠毒,以至於絲毫不留情麵?


    阿歡盯著那柄長劍笑了笑,道:“若非你是我摯友的關門弟子,就衝你今晚此舉,我也想將你一掌拍下去。”


    臨衍劍勢不減,心頭大震,阿歡朝自己的臉上抹了一把,她那年輕而細嫩的皮膚上竟顯出了些許皺紋。


    皺紋越來越多,由她的眼角一直蔓延到脖子上。她如墨的頭發亦顯出灰白之色,阿歡退了兩步,以玉簫護在胸前,原來她的玉簫本是一個龍頭拐杖。


    鬼道大師蕭一平素善變幻化形之術,他有時幻作漁人農者在臨仙橋附近行俠仗義,有時也幻作十四五歲的少女在雁蕩峰上踏青玩樂。


    小公羊躺在他的腳旁邊奄奄一息,許硯之大驚失色,指著那羊道:“你的外孫女是個羊……?”他話音未落,眼看蕭一平眸光一冷,一拐杖就要將他捅到懸崖下去,許硯之話鋒一轉,忙道:“那春波苑裏的那人是誰?你徒弟?”


    “我的一個仆人,不足掛齒。”


    蕭一平將許硯之上下打量了一番,又將臨衍細看了一遍,道:“莊別橋怎的收了你這麽一個一板一眼,絲毫不懂見機行事之人?”


    “前輩之所謂見機行事,便是指枉顧他人性命麽?”


    臨衍方才聽趙春菲一言未盡,眼看她又陡然墜了崖,一時心頭煩亂,心生怒意。


    他一麵想起了那不明不白被夜歌砍了的顧昭,而後又想到天樞門中兄友弟恭的舊時年歲,趙春菲雖另有所圖,但好歹曾在門中同他有過些許交集。他雖未必將她當做了自己的師妹,但她畢竟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仙門中人處置她時隻將她當做一個罪大惡極的“妖物”,但妖物亦有親眷愛人,亦是一條性命,每念及此,他便覺得仙門之中一派道貌岸然,實在令他心覺不適。


    蕭一平胸前的劍氣強橫得似要透骨而去,他低頭冷笑了兩聲,道:“同你師父還當真一個脾性。”


    “叮”地一聲,玉簫同滄海相撞擊,臨衍虎口一麻,分毫不讓,蕭一平也被他摩出了些脾氣,拂袖道:“既然你這般在意……罷了,她所言不假,靈虛境水牢就在白帝城西邊,背靠何家村,你自去那裏一問便知。”


    他從腰間取下一枚玉片,丟與許硯之,又道:“這是鑰匙。薛湛那小子所謀深遠,連我也一起瞞了進去。而今你們要找他的麻煩,我自當鼎力相助,但今日我孫女受了傷,實在不便陪你們瞎鬧。”


    蕭一平撥開長劍作勢欲走,臨衍咄咄逼人,眸光深沉,還想再戰。許硯之在一旁忙道:“衍兄,人家的孫……女還在流血,事情既已發生,那就讓它……”


    “既已發生之事是一條人命!”


    滄海嗡鳴,蓄勢待發。蕭一平一手捂著小公羊流血不止的肚子,迴過頭沉聲道:“以你現在的修為,恐怕還拿我沒有辦法。”


    他言罷,若有所思將崖邊的朝華打量了一番,又道:“這便是那個傳聞之中的……?”


    轟地一聲,蕭一平身後的盈盈修竹被臨衍生生砍了大片。


    “閣下慎言,”他長衫烈烈,長劍當胸,冷聲道:“我不是老天,不敢行那替天行道之事。閣下沾了殺孽,這第三道天雷恐怕較平日更猛。你方才言及先師,我心生感謂,但有一事,恕我不敢苟同。倘若先師在此,以他的脾性,必不會這般輕易放閣下離開。”


    劍光如水,映一地寒徹,蕭一平小心翼翼抱起那半涼了的公羊,眯了眯眼。


    當此時,春波苑中傳來轟然一聲巨響,一道天雷劃破長空,直劈得雁蕩峰地動山搖。眾人好容易站穩身形,再迴過神時,那幽暗小路上竹影交錯,哪裏還有蕭一平的身影?


    臨衍緊捂著胸口半蹲下身,朝華忙矮下身去扶,臨衍擺了擺手,道了聲“沒事”,又往崖邊看去。


    風聲淒絕,水流影影綽綽,漆黑一團,再不見趙春菲之聲影。


    臨衍思索片刻,折了三道鬆枝,一一將其插在了濕潤的泥土之中。


    他俯下身朝崖下拜了一拜,朝華二人相顧對望,也同他拜了拜。


    他胸口那一團妖血如火一樣燎得他撕心裂肺的疼。他本以為此為怒氣之顧,後來一想,每逢接近妖界之人,他那曾被化妖水重傷之所在便萬骨噬心一般地開始疼,此痛感攜著怒意,攜著一股奔流不絕的渴念,也帶了幾分不知前路的恐慌。


    “你的臉好燙!”


    朝華摸著他的臉訝然驚唿,臨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他將她的手貼到右臉頰上喘息了片刻,道:“……我們還得山上去,一會兒勞你拉著我些。”


    “你不是已經知道陸前輩所在之地……?”許硯之話剛出口,福至心靈,明白了他此言何意。


    趙春菲好歹算他半個同門,同門遇難,他救而不得,如今既知道蕭一平的仆人就在這春波苑中,連同他曾經的師弟師妹也在這上頭。無論是為救人或是為著趙春菲的死訊,他斷然不能就此溜之大吉。


    “……你可要想好,”朝華扶起他熾熱的身體,反手試了一把他的額頭,憂心忡忡:“他們若將她的死因怪罪道你的頭上,你到時可謂自投羅網,插翅難逃。”


    臨衍貼著她的手笑了笑。


    “我便是就此溜之大吉,他們要給我扣屎盆子我也逃不開——更何況我又哪裏會這般輕易自投羅網?”


    他朝許硯之低聲囑咐了兩句,許硯之麵露難色,一臉不可置信,臨衍又湊到他的耳邊絮叨片刻,許硯之皺著眉,盯了他半晌,十分勉強地點了點頭。


    “我若就此一去不複返,可得算你的全責。”


    “好說,去吧。”臨衍拍了拍許硯之的肩,又對朝華道:“那時我們從忍冬林後山溜下來的時候本沒有想到今日,而今一番細算,我同眾人訣別已將近一年。這一年裏他們過得如何,我也想去看一看。”


    ——而有些路,我也終將要自己走。


    這話臨衍曾在小寒山上說過,那時朝華不以為意,而今她卻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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