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方才在門廳裏迎了臨衍一陣打量,實在不好意思抬起頭。而後主廳一番大亂,她在混亂中瞥見了臨衍的背影,此一身清正,芝蘭玉樹,當真不似煙花地裏的狎妓之徒。因而廳中亂局方解,她忙跟出來看,這一看卻正撞了一群豪俠尋仇。


    那姑娘捂著小嘴驚唿了一聲,一高壯男子見其纖弱,眼疾手快將她一抓,道:“你有種別動!”


    異變橫生,形勢逆轉,臨衍挾著那偷雞摸狗之豪俠的胳膊,白衣弱女子被另一高壯豪俠掐著脖子,二者遙想對望,那姑娘早被嚇得說不出話。臨衍左右四顧,率先將自己鉗製下的豪俠鬆了鬆,沉聲道:“莫要傷及無辜。”


    地板上的豪俠抱著手臂呻吟了幾聲,高壯男子思索了片刻,也將那姑娘放了。


    姑娘被嚇得僵立當場,也不哭鬧,也不知往前走兩步。臨衍本想去拉她,誰料他才一起身,隻覺小腿之處一涼,低下頭,原來方才他所踏足的那一塊青石磚竟化作了一灘泥水。


    洗塵山莊術不行,幻術倒是一流。臨衍忙就地一滾,那泥水越流越大,眼見著就要鋪滿整個巷子。他足尖一點,飛身朝那姑娘撲去。也正是這一撲的功夫,洗塵山莊的豪俠捏了個訣,幻了條繩子往他腿上繞了上去。


    臨衍躲過了那繩子,卻沒再躲過巷口一人的梨花針。待他驚覺出刺痛的時候,洗塵山莊的偷雞摸狗之徒已將繩子扯了扯,他腳下一滑,隻覺天地一片混沌,而那一輪玉壺光轉的明月更如一個團圓的餅。


    他於是率先被梨花針上的蒙汗藥迷暈了過去。


    更深漏斷,一地冷光如鬼影幢幢,蟬聲早被秋潮吞沒殆盡。倒是門外的狗叫之聲仿佛懸在一輪明月下頭,忽近忽遠,一聲輕,一聲重地敲打著他的耳膜。臨衍昏沉沉醒來時已過了子時,他隱隱記得花樓裏的一陣琴聲,一群豪俠將他亂哄哄一圍,而後自己遭人暗算,再之後的事情便隻剩吉光片羽,不甚分明。


    他揉著酸痛的脖子坐起身。原來自己已不知何時被人拖到一穀倉之中,雍州風調雨順,倉廩甚足,黃金色的穀子堆了三堆,地上的幹草枝昏亂而不明所以。臨衍艱難地扶著一堆稻穀站了起來,剛一站起來,他便覺出了些許不對。


    他被喂了催情藥。他...了。


    此一念驚人,驚得他清醒而又憤怒。原來幾人生擒了他,既不打罵於他,也不曾卸了他一條胳膊,他們隻想看他出醜——看著這如切如磋,不煊赫亦不張狂的天樞門棄徒如何臣服在欲望之中,成為一個在穀倉狼藉之地同人**的不要臉之禽獸!


    臨衍怒從中來,趴在門邊聽了片刻。門窗皆被精妙咒術反鎖,一時破解不開,外頭鴉雀無聲,風清疏朗。臨衍單手扶著門,喘了片刻,心下一沉。


    除去那不入流的春藥之物,他還感到另一團野火在他的體內遊走,這團火難以言明,尋不到頭,卻結結實實燒得他五髒六腑皆是躁鬱,肅殺與毀滅之意。這不是春藥之能,此乃妖血,蟄伏在他的血脈之中二十幾年,封之許久,卻並未這般浮在台麵之上,同他的理智相抗衡。


    他在顧昭身死之時體會到了一股淋漓撕扯著的怒意,而後便是朝華被日晷重傷,臨衍以聖人學為誡方能勉強克製他的怒火。而今秋意單薄,長風明月,他在一個未名的穀倉之中,在一個不為人知的肮髒角落裏忽而感受到了欲望。他更感到由欲望一同蒸騰起來的一股殺氣!


    臨衍死握著雙拳,指甲深陷入皮肉之中,理智明晰,靈台空明,一具肉身卻失控地由內而外寸寸崩塌。他從未有這樣一刻的渴念,既想一把火燒了這穀倉裏金燦燦的一堆稻穀,亦想將那洗塵山莊之人拆皮剝骨,寸寸淩遲。衣衫早被冷汗浸潤,連頭發絲都黏在額頭上不複清明,他顫巍巍走到一堆稻穀邊上,顫巍巍摸出一個咒符,一筆一劃開始艱難地書寫。


    若此舉成,或許能破開木門的禁咒。他還沒有寫完,木門一開,一個姑娘被人推了進來。


    這便是那個撫琴清絕之人。秋娘見他渴獸一般的神色,早被嚇得失了魂,顫顫微微,抖如篩糠,細聲細氣,道:“別殺我。”


    臨衍緊緊一握拳,道:“別過來。”他的掌心沁出些許血痕,血痕被烙印在幹草堆上,那姑娘見之一驚,道:“你受傷了!”


    “……別過來!”


    他聞到了一股軟香。此香馥鬱,甜膩勾人,他忙往稻穀後一縮,那姑娘忙道:“我沒有惡意!”


    可我有。臨衍深閉著雙眼吸了一口氣,又往稻穀後挪了挪。“你當知此物為何。”他再睜開眼的時候,一雙眼睛亮若星辰。他冷冷道:“你當知道他們給我吃了什麽。”


    秋娘猶豫了片刻,點了點頭。


    “是他們讓你過來的?”


    秋娘又點了點頭。臨衍死咬著牙齒站起身,秋娘忙扶著他的肩膀哭道:“我身如浮萍,早不是甚清白之人。公子與我有恩,我不忍見公子受苦,若你不棄我,我可以……我當……”


    她的梨花帶雨與一腔孤亂早將臨衍擾得頭痛欲裂。他靠著穀堆將她退離一臂之遠,沉聲道:“我不是這種人。”


    “可我願意!”


    “可我不是這樣的人!”此話咬牙切齒,恨恨而痛徹心扉,那姑娘被他嚇了一跳,隻見臨衍低垂著頭,發絲盡濕,衣服黏在身上,一身芝蘭玉樹之姿蕩然無存。他的眼尾莫名泛起了血絲,胸口那曾被化妖水重傷之處仿佛燒著一團火,殷紅妖異的紋路由胸口處蔓延到了肩膀,仿佛沁毒的藤。也正因他不再芝蘭玉樹,清絕出塵,他成了他本真的樣子。


    “你現在,過去,將這張符貼在門上,”臨衍說話之時,連牙齒都止不住地顫。他將那符紙往姑娘手中一塞,深吸了一口氣,低聲道:“貼在門上,然後過來。若此咒法可解,你便馬上衝出去喊人,若此咒法不可解……”


    她從未見過這般執拗而孤高的人。臨衍幻出滄海,長劍如水,照一地寒徹。


    “若此咒法不可解,你便用此劍刺進我的左肩,我們再圖後法。無論如何,此般肮髒之事,那些人肮髒的心思,我定不能……遂了他們的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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