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魂歸寧,萬千魂火升騰上夜空,匯聚到長河,匯聚成海,由王城龍鬥山而出,奔湧過六界山河,天涯盡處,一路奔湧到另一個未知之世。長橋一頭是生,另一頭是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有許多相熟之人,比如顧昭,比如莊別橋。


    臨衍提著燈站在外城牆根下,蘆葦地悠遠深寂,空闊得仿佛可以容納一個天下。護城在他的腳下奔流,鐵鎖橫江,洶湧奔流。朝華經方才一鬧,冷靜了些許,背靠城牆低著頭悄聲道:“也不知我們會不會被他記恨上。”


    “想必不會,鬼帝陛下海量,你的這點小驕縱,與他來說不值一提。”——而倘若白臻果真記恨,我便同你一道碧落黃泉地強闖出去。臨衍指著蘆葦地裏的一陣微光,道:“來了。”


    他話音未落,隻見那一簇浮光由鐵索橋的一頭往另一頭井然有序地往長橋而去。那是從六界歸來的引魂使,他們白衣勝雪,提一盞燈,一簇燈火是一個人。目睹參商之界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有時朝華會情形自己尚在長橋的這一頭,有時她又會十分向往那一頭的模樣。此一種莫名之衝動仿佛根植在她、在世間萬千魂火的本源之中,她有時覺著有趣,更多時候則壓抑著抗拒。


    二人看了片刻,朝華忽一抬頭,道:“假若我隨他們一道過去……”


    她話音未落,臨衍便將她牢牢拘在了懷中。


    他一手摟著她的後腰,一手托著她的頭頂,將下巴擱在她的頭頂上不發一言。朝華被他勒得難受,徒勞掙紮了片刻,道:“我開玩笑……”


    “閉嘴。”


    他嗅到她身上的香氣。臨衍從未告訴過她她身帶浮香,或許此香從未存在過,或許此香隻是他的魔怔,他的避無可避的糜爛桃花與蝕骨之毒。臨衍緊緊抱著她,惡狠狠仿佛要將她勒死在懷中,朝華半仰起頭,道:“方才真的是意外,我同白臻那小子清清白白……”


    “你的那些個風流事跡,我早已經習慣,習慣且泰然處之,泰然處之且毫不意外。”臨衍橫了她一眼,道:“你當我在氣這個?”


    “我們真不……”


    “你方才說什麽?什麽跳到冥火之中?”


    朝華縮了縮脖子。他身上一如既往的皂角香味令她心安且心悸,朝華深吸了一口,依依不舍,抬起臉道:“什麽什麽?那是白臻說的,又不是我說的,你怕不是腦子魔怔……”


    “那你便當真沒有此想法麽?”


    朝華做賊心虛,默然不答,臨衍冷笑了一聲,將她環得更緊。他聽著她的心跳之聲,感覺到她的唿吸噴在他的脖子上,此氣息灼熱,綿延不息。臨衍歎了一聲,沉聲道:“無論你是否此想法,都給我趁早打消,想都不許想。否則我……”


    “你如何?”朝華似笑非笑盯著她,臨衍冷笑一聲,湊到她的耳邊說了一句話。


    朝華聞言,一愣,旋即心跳一緊,臉紅得似要滴出血。此人不是君子麽,她想,君子端方,溫潤如玉,這滿口的騷話到底哪裏學來的?


    “你這方才所言,雖然駭人聽聞,著實令老身嚇了一跳,但細細想來也不是不可……”朝華打著哈哈東扯西拉,臨衍扶著她的肩膀,低頭一咳,鄭重道:“別鬧。我前些日子見了個人,此事需得同你說清楚。”他將白蕊之事略略一說,朝華聞言,越聽越是驚駭。臨衍一口氣講完,朝華深吸一口氣,道:“這麽說她將那九轉迴魂珠留給了你……那東西現在何處?”


    臨衍將那玉扳指放在朝華手心裏,輕柔地托著她的手,將她的手心與玉扳指一道握在手中。倘若白蕊在世,必也願見朝華安好,朝華細想通透,心下了然,咬了咬下唇道:“她雖看著柔弱,實則主意最多。此事我再同白臻一起想想辦法,此外你剛才說她領你往那長河之源去了一遭……”


    朝華話音一頓。她忽有些明白白蕊的意思。


    在她吉光片羽的前世記憶裏,無論臨衍見的是哪一段都必繞不開溫冶的一段。白蕊將溫冶之事原封告知,想來早打了“托孤”的主意——她的魂魄被拘在九轉迴魂珠裏好幾百年,外人雖不明白,朝華卻實在了解那被困方寸不得自由之感。


    此前她執念一起,無人能擋,細想來白蕊若果真早在王城中守了她八百年,這最後的一步她便也早做好了打算。到時無論她將那黑山之玉尋來或是尋而不來,隻怕白蕊的結局都無甚不同。


    她將腦袋埋在臨衍的衣襟上沉默了片刻,臨衍將她環得甚緊,令她既氣悶而又心慌。


    “小蕊當真不留情麵,”此為氣悶。她悶悶道:“她既引你知道了許多事,那你可還有什麽想要問我?”——此為心慌。


    臨衍不料她竟這般坦誠,一時甚至拿不準她此為真坦誠或是假坦陳,張了張口,千頭萬緒,竟不知從哪裏開始。朝華又埋在他胸前悶哼了兩聲,道:“長河之源自然騙不了你。我昔年頑劣又任性,隻想著挑些匪夷所思之事來做。溫冶他……”


    “我隻想問你兩件事。你現在不迴答我也沒關係,但凡想好了,一定要同我講。”臨衍打斷道:“其一,我雖沒有永世之壽,然生死乃天道常事,脫離此天道必不是一件幸事。你將如何安置你接下來的一輩子,此事我想知道。”


    “我……”


    “莫打斷,”臨衍一手環著她的後腰,令一手繞到她的頭頂上撓了一把她的頭發,道:“其二,我若果真為溫冶轉世,你又將如何處置我?此事,我也想知道。”他身量高,如此雙手圈著她的時候,有時令朝華感覺得自己成了他的籠中鳥雀。


    此兩個鄭重其事的“想知道”,朝華被他逼得沒有辦法,道:“你容我先想想。”


    她初識他的時候已遊戲人間得有些發膩,本想著將這二十幾歲的小屁孩拐來逗樂一番坑蒙拐騙該不是甚難事,哪知這小屁孩成長得飛快,覺醒得更快。他這一句問得她甚是無地自容,朝華一麵思緒煩亂,另一頭也不由喟歎,當年調戲他的時候怎地沒料到這小白兔也有長成狐狸的一天?


    “我先迴答你第二個問題,”朝華掙脫不開他的禁錮,索性放鬆了身子懶洋洋悶在他的胸前。臨衍一眯眼,捏著將她的下巴將她的臉抬了起來,道:“看著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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