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滿過去不多時,天樞門中迎來了芒種和雨季。岐山的雨不似豐城那般措手不及地來去,亦不像江南,溫軟纏綿。雲層翻卷如浮浪,雷電藏在雲後引而不發,頃刻,雨水由小而大,先呈白珠落玉盤,而後便如天幕被撕開了一個豁口,疾風急雨,銀河倒懸。


    岐山穀地漫山蒼翠與鶯歌婉轉皆被淹沒在狂風暴雨之中,山林震嘯,大雨如注,思過崖下的雲氣由稀薄升騰至濃,崖下瀑布飛流直下,浩浩蕩蕩,一瀉千裏,氣吞山河。


    思過崖上有結界護著,雨水砸不進來,隻得懸在天外之界順結界往下淌。明汐抬頭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思過崖前跪了大半年的北訣,歎了口氣,提著食盒撐著個傘走下山。此人冥頑不化,死都不願透露臨衍行蹤;而自己被老天爺捉弄,正在這首座弟子之位空懸的檔口上舊傷複發,修為大損。


    明素青長老收了一個叫周啟光的油滑小人,懷君長老閉關不出,北鏡悶聲閉門,也不在眾人跟前露臉。剩下明汐與北訣二人裏裏外外不受人待見,相顧無言,同病相憐,明汐勸了他兩句,還給他送了些吃的,北訣悶聲吃完,悶聲道了謝,悶聲一言不發,既不承認他同那天樞門棄徒勾結,也不願透露臨衍行蹤。


    明汐暗罵了一聲冥頑不化,心頭又隱隱燃起了些許敬佩。此敬佩來得太過不合時宜,他沒有辦法,提著食盒落荒而逃,邊逃又一邊想,此事說不定還有轉機。


    照說師父收了那周啟光之後也還對他照顧有加,前些日子明素青長老又若有若無地透出些消息,言,門中首座弟子之位這般空著也不是個辦法,現各長老除了雲纓那邊,各自都還有幾個能拿的出手的入室弟子。不如大家尋個時機,將修為道法經學一考,眾人可以從小輩弟子之中推舉出一個繼任首座弟子令牌,眾長老也可以趁此機會擴收門徒,一舉兩得。


    明汐聞言,耷拉著腦袋,低著頭,迎著明素青恨鐵不成鋼的目光道了聲是。


    此一聲“是”令他迴過頭來一想,輾轉反側,越想越不甘心。他修為雖不如臨衍,聲望不如北鏡,但自己這許多年來矜矜業業修行甚勉,眾人也都看在眼裏。若隻因舊傷複發一事便錯失良機,無論如何細想,越想都越是痛心疾首。


    他由是便尋思著找個時機同其師父談一談,為自己爭個機會也爭一個前程。


    好巧不巧,明長老在這大雨瓢潑的天卻不知去了何處,並不在講經堂裏讀書。明汐沒有辦法,提著個空食盒閑晃了片刻,一想自己的衣服還沒收。他急慌慌穿過木屋簷下去收衣服,途中經過一間廂房,房中點著燭火,房裏坐了三個人。他初時並未在意,忽聽一人道了聲“七澤道人”,明汐這便一驚,往那貼著薄薄一層紙的窗戶邊看了一看。


    房中二人對弈,一人金冠束發,一身風流,是為慶王趙桓。另一人身形瘦小,身披厚厚的毛氈,一手拿著個暖爐,一張臉埋在鬥篷裏看不清神色。此人是為淩霄閣薛湛。


    明汐記得他的聲音,那時在四方成道會上此人曾引眾人側目,後天樞門雖不言明,想來也極不待見此人。不知此人陡然現身門中是為何事?


    他凝神聽了片刻,隻聽薛湛道:“殿下這步棋貌不驚人,暗藏殺機,薛某人拜服。”


    趙桓搖著扇子溫文一笑,道:“薛先生劍走偏鋒,險些把本王都給騙了,這還謙虛?若非啞先生提醒,本王險些丟了中原的大片河山,當真驚險。”


    ——怎的你二對一竟還有理?明汐撇了撇嘴,又聽趙桓道:“先將絆腳之人除去,再哄得有誌之士投誠,敢問薛公子的下一步棋意在何方?”


    明汐聽此人話裏有話,綿裏藏針,一時來了興致。裏頭的薛湛沉默了片刻,笑道:“此話該我問您。殿下所謀深遠,這人間、仙門與妖界之中各有一步大棋,我等愚鈍,不如殿下運籌帷幄,這接下來的一步該如何走,薛某人實在想不透徹。”


    趙桓閑敲棋子,笑而不答。


    窗下的明汐咽了口口水,隻覺自己似是撞破了一個驚天大秘,又似乎惹上了什麽殺身之禍。半晌,趙桓敲夠了棋子也搖夠了扇子,抿了一口茶,道:“薛先生言重。我這閑來無事自己瞎想,想來想去,你說這長生之法,九五之尊,哪個更為誘人?”


    明汐聞言抖了一抖。他不知裏頭的薛湛作何表情,隻知他輕聲笑了笑,道:“以殿下之慧,這兩件東西還需二選一麽?”


    “先生說笑。”


    此一說笑卻哄得趙桓甚是開懷。他嘴角一扯,又喝了一口茶,眼底的餘光掃了掃跟前這十六七歲的瘦弱少年人,心道,此人妖孽,若收服不了,則必不可久留。薛湛老神在在,一邊任他打量著,一邊接過連翹遞過來的一盞藥,淡然喝了,不露多餘表情。


    “此為何物?”趙桓道。


    “長生藥。”薛湛似真似假,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趙桓聞言哈哈大笑:“先生說笑。”他言罷一頓,道:“永世不盡的壽命與至高無上的權勢皆為世人所求,先生所求倒頗為與眾不同——都道身前身後,浮名皆浮雲,你對這淩霄閣的威名這般執著,若貴師尊泉下有知,想必將深感欣慰。”


    ——欣慰?亦或是恨不得將其拆皮剝骨以警後人?薛湛挑了挑眉,不答。


    明汐聽二人對談,聽得他雲裏霧裏不辨東西。眼看這瓢潑大雨似是小了些,他聽聞一人站起身,他一驚,手頭的食盒抖了一抖,忽聽裏頭道:“什麽人?!”


    明汐聞言如驚弓之鳥,脖子一僵,提著食盒便往那暴雨之中狂奔而去。他隱隱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然雨水如注,傾盆撒在他的身上臉上,他來不及迴過頭亦來不及抹一把臉。明汐左突右進,不辨東西南北,隻直覺性地尋了個亮著燈的門一推,房中七澤道人訝然抬頭看著他,看他如落湯雞一般狼狽而混亂。


    “求道人看在師尊的麵子上救我一命!”明汐邊說邊提著食盒往地上一跪。七澤道人須發皆白,眉眼如風霜刀刻,此時閑來無事,正坐在房中……繡花。他目瞪口呆將那秀帕一丟,將明汐往他的床底下一拖,明汐抱著食盒驚魂未定,腳一縮,一想,當真是老天爺眷顧,若這房中坐著的不是他而是旁人,自己這條狗命怕就要交代在這了。


    ——可是七澤道人方才這是在……繡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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