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蜮不透陽光,終年寂寂,據聞昔年九重天還在的時候,鬼帝不滿九重天眾神跋扈,劃開兩界疆域,一治生,一治死,二者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幹涉。然生死之辯在四時未開的時候還沒有現在這般分明,這般涇渭之別實在不甚方便,天帝一合計,大手一揮,邀鬼帝結兩家之好,九公主朝華與鬼帝獨子白臻的婚事也便這般定下了。


    天地四海皆讚此好姻緣,那時朝華還小,尚不知好姻緣是什麽意思。白臻那時候鬥雞走狗上房揭瓦,他雖也不懂好姻緣是什麽個意思,但鬼蜮王城門口一個提燈的老婆婆告訴他,將來討了老婆,他便再不可這般頑劣。他一聽,急了眼,怎的多了個老婆竟還等同於多了個爹?


    白臻遂暗暗抗議了好長一段時間。他的抗議令鬼帝糟心而又望洋興歎,那時候白蕊身子不好,王城上下皆為長公主的怪病傷透了腦經,偏生白臻還是個惹是生非的,他時而摸往王城外頭的蘆葦地裏捉王八,時而又偷溜到九重天上和那幫子紈絝廝混。


    朝華第一次同白臻見麵的時候,二人已近成年,二人皆不情願。朝華嫌白臻小屁孩一個,成日沒個正形,其一言一行同母後口中那如意郎君的形象相差甚遠;白臻嫌朝華太過剽悍,好奇心重且話癆個沒完,沒個姑娘樣。二者相看兩厭,既生厭卻又生出一股吾命不由己的同病相憐之情,後來白蕊再將朝華拉到鬼蜮中玩樂的時候,朝華便索性收了白臻做了個二弟,此也乃後話。


    這一個後話距今已過了整整七百八十年。


    朝華時而夢見昔年荒唐事,一覺醒來,甚覺不可思議。有時是她同白蕊二人枕在天麓崖邊上聽風聲雷聲與魂歸時的淒切之聲,有時是白臻帶著她在蘆葦地裏穿梭,白蕊遠遠跟在二人後頭,有氣無力撇著嘴,見她迴過頭,卻又笑得十分開懷。那時她還沒泥地裏的蘆葦高,長夜淒緊,風聲唿嘯,懸掛在頭頂的長河仿佛歲月那般長,鬼蜮王城的高牆與燈火,則仿佛鋪滿了她的一整個童年,鋪在她為數不多的酣夢之中,飄著浮香,久久不散。


    童年時的一景一物竟比現下看來要大許多。朝華昏昏沉沉,捂著額頭掀開被子,窗棱灑下一地孤冷,符咒貼在窗子上,聚其神魂不滅。她忽覺此間情形森然地眼熟,朝華心頭一緊,慌忙推開門,掌燈的小鬼見了她,訥訥憋了許久,道:“……你是誰。”


    朝華嘴角一抽,那小鬼也跟著抖了兩抖,道:“我是新來的,還不知道規矩。你若是醒了就……且先四處看看,我也不知道陛下現在何方。他準是……”


    他還沒有說完,朝華劈手搶過他手中的明火,道:“告訴白臻,我出去一趟。”言罷,不等那小鬼大唿出聲,她便徑自提著燈,順著記憶的方向往王城北麵中去。最為深層與牢固的記憶定然忠於職守,她路過一座浮橋,橋下沉沉黑水不見低。朝華駐足盯著那水麵看了許久,忽見水中冒起了一個泡。她心感詫異,提著燈湊上前去看,隻見沉沉黑水之中竟浮出了兩條魚。


    鯉魚戲水,富貴綿長,鮮紅的尾巴一閃即逝,留一尾漣漪翻湧不覺。朝華看得呆了,怔了片刻,忽然一想,鬼蜮之中四處都是死物,這鯉魚究竟是吃的什麽長大,竟沒被這沉沉的永夜給憋死?


    她心懷好奇,好奇且詫異,遂放下燈,提著裙擺,如小時候那般趴在石頭欄杆上,整個身子往水麵上探,一手伸長了往水裏撈。沉沉黑水沾了她的手,融開些許暖意,朝華撈了片刻,忽覺指尖一動,她眼疾手快就著那魚尾把一抓,抓起來一看,原來此鮮紅的鯉魚竟隻剩了魚骨頭。


    朝華將那魚骨頭放迴水中,骨頭沉入水底,水麵上又晃開幾個漣漪。片刻後,沉璧一般的水麵上掀起了兩個氣泡,隻見方才的魚骨頭忽而又化作了錦鯉,尾巴一甩,浪花四濺,端的是平安康泰,富貴綿長。


    她沉默了許久,還想去撈,忽聽旁邊一人道:“別撈了,我兩百年才得此兩條紅龍鬼魚,這東西脆弱,經不起您老這般折騰。”


    朝華迴過頭,隻見白臻負手站在浮橋另一端,麵無表情,端著個臉,道:“你這又在人間倒浪得久,還險些給自己浪死過去,當真稀奇。”二人幾十年不見,見麵準沒好話,朝華白了他一眼,心道,你堂堂鬼帝之尊,平日裏羅刹一般的存在,怎的到了自己麵前,這嘴竟如淬了毒一般地刻薄而精準?


    “我這不是好端端迴來了麽,這迴又沒死成,可令您老失望?”


    白臻哼了一聲,懶得理他。幾十年不見,越見則此人越發冷淡,朝華念著上一次見他的時候,他好歹還會拉自己去人間聽個戲,此時一見,隻見白臻又抿著個嘴,皺著個眉,一臉哀其不爭,一臉不敢苟同,甚是沒有趣味。


    當真是越活越朝那老而不死的賊人方向去。朝華撇了撇嘴,暗將他的異色重瞳打量了一番,道:“我準備再往長青山看一看,你呢?”


    她近幾年雖不常往鬼蜮跑,每每一來便先往長青山去,白臻曉得她的習性,一挑眉,不置可否。


    長青山上停著白蕊的冰棺。此一別,距白蕊生魂離體也過了七百年有餘,這數百年之中,白蕊每有征兆醒來,朝華便會丟了手頭的一切事情往長青山跑,每跑便是每一次失落,數十次的失落累積下來,朝華竟險些忘了長青山乃是鬼蜮禁地,常人不得擅入。


    這一條禁令還當真奈何不了她。白臻心下了然,也自煩悶,遂接過她手頭的燈,道:“你且先緩緩,魂歸之日就要到了,那頭正忙得人仰馬翻,你過些日子再去給他們添亂。反正我這裏一切照舊,該在這裏的東西又不會跑。”


    他話裏有話,朝華假裝聽不出來。白臻將那孤零零的燭火湊在跟前看了看,一彈指,那燈火忽然又更旺了一些。他將此孤燈往水麵上一照,遊魚戲水,富貴綿長,他指著兩尾魚道:“我前些日子去了趟並州,帶迴了些有意思的小玩意,你若不急著走,這就同我去看看。”言罷,他不由分說,不容朝華拒絕,拽著她就往王城後山走去。朝華被他拽得沒有辦法,長歎了一口氣,道:“不是說鬼帝不得擅離王城,這一跑,手底下的人沒把你念死?”


    白臻懶得理她,朝華見其沉默,忽有來了興致。


    “並州之地產蝮蛇,也有鯉魚精。你莫不是心心念念著什麽舊人,這一去,以酬相思苦楚……”她還沒有說完,白臻腳步一停,迴過頭來狠狠瞪著她。


    昔年白臻對鬼帝安排的這門婚事抗議許久,抗議無效,他便索性將鞋一脫,屁股一拍,直往九重天去,抓了紅彤彤的鯉魚精便吵著要娶人家。那鯉魚精還沒化形,忽然被這天降的鴻運一砸,一個驚嚇,第一道天劫險些沒有度過去。此事鬧到了天帝麵前,天帝迫不得已,無計可施,隻得將白臻連同那鯉魚精捆綁在一起往鬼蜮送去。


    朝華隻記得前頭這茬,後來那鯉魚精去往鬼蜮後遭遇了何事,白臻這一出荒唐禍事又惹了鬼帝多大的一頓怒火,她懶得打聽,也再沒有耳聞。


    此一朝過往成了白臻為數不多的令人不忍直視之往事。他瞪了她許久,朝華被他瞪得有些心虛,縮了縮脖子,道:“這都多少年前的破事了,你如今坐擁一個王城,竟連這點玩笑都開不得。”她越說越是心虛,白臻瞪她瞪得更狠。待朝華終於服下軟,軟下身子,試圖將他手頭那盞孤燈搶過來的時候,白臻嗤笑了一聲,低道:“出息。”


    二人遂一前一後又往玄天殿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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