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輕舟從未到過這個地方,亦從未見過日晷的這一番意向。他左右四顧,隻見地板上的灰積了老厚,蛛網掛在牆角與屋簷之下,一束月光由破了一個大洞的屋頂漏下來,一地霜色一地白。陸輕舟猛咳了好幾聲,此間情形他從未見過,卻不知二人在日晷之中觸了什麽機關,竟將日晷中慕容凡的記憶篡改成了這般。


    陸輕舟往破廟外走去。日晷中的天色較外頭更暗,時值深秋,林間不聞蟲鳴鳥叫,白露鋪在衰微的荒草地上,樹影幢幢,遠山如黛,天幕高遠不見星辰。他尚未覺出冷,卻先覺出了一股殺氣。


    此殺氣由密林中來,往破廟中去。陸輕舟慌忙一側身,隻見林中默然走出來了一個身著麻布衣衫的少年。此人觀之約莫十六七歲,器宇軒昂,眉目疏朗,一雙眼睛亮若星辰,甚有少年朝氣,陸輕舟見來人眼熟,看了半晌,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這不就是年輕時候的慕容凡?


    陡然見了親師的少年輕狂之態,陸輕舟深感不適,時光倒錯,此間荒謬。年少的慕容凡卻不如他這般驕矜,隻見他手拿一把桃木劍,笑意吟吟,對陸輕舟道:“我在此等了許久,你怎麽才來?”


    陸輕舟左右四顧,隻見天地敞闊,不見人煙。他這才反應過來慕容凡是同他說話,陸輕舟驚詫非常,一躬身,道:“敢問……小友,此方何處?”


    “這是我家。我才要敢問你,你方才一去,可有尋見我那寶貝?”


    此一個天地為家,天地為蓋,未免也太過寒磣。陸輕舟昔年拜入淩霄閣的時候已過而立之年,慕容凡也已垂垂老矣,從不曾對其推心置腹,但即便如此,他亦曾從別處得知慕容凡年輕時曾孤身流落江湖,吃了不少苦。觀此件情形,慕容凡將這破廟稱之為“家”,竟也有幾分暢快與逍遙之感。


    陸輕舟點了點頭,又一躬身,道:“敢問您說的是什麽寶貝?”


    慕容凡從未見過這般客套之人。他將此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個徹底,皺了皺眉鼻子,道:“我就說你這一去沒譜。這雙魚佩多寶貴的一個東西,一旦進了朝廷的銀庫,你一個江湖俠客又怎麽拿得迴來?”


    ——雙魚佩?陸輕舟心頭大駭,又問:“敢問這雙魚佩到底是何物,小友又是如何得來的?”


    慕容凡被他問得甚是不耐煩,揮了揮手,道:“你廢話真多。拿得迴來就拿,拿不迴來也便罷了,反正也是偷來的玩意兒,他們想要就讓他們留著去。”他老神在在,隨手扯了一根茅草,往嘴裏一叼,道:“我看你麵善,似是在何處見過。也罷,你隨我來吧,帶你瞧瞧我其他的寶貝。”


    慕容凡從泥菩薩像地下摸出一個盒子,盒子打開,雞零狗碎,法器靈丹抖落一地。他數著各路坑蒙拐騙搞的珍寶洋洋自得,陸輕舟目瞪口呆,深覺怪異,既覺師尊之威嚴蕩然無存,又對師尊之年少無憂時刻徒生出一絲敬佩。慕容凡一一數罷,將盒子一關,目光灼灼,道:“終有一天,我也要往那仙門中去,成為一個舉世矚目的大英雄。”


    何止舉世矚目,您老險些攪得仙門人心惶惶,攪得天下大亂。陸輕舟猛咳數聲,慕容凡白了他一眼,又道:“我閑時曾琢磨,你說,這人終有一死,生死之事甚大。若長生之法當真存在,你我得之,享之,又該是怎樣一副逍遙情形?”


    陸輕舟有咳了一陣,道:“我勸你打消此念頭。”


    “為何?”慕容凡偏過頭,皺著眉頭道:“你嫌我癡心妄想?”


    “……生死自有天定,吾輩在天命跟前,不過螻蟻一般,何必執著?”


    “然天命又是個什麽狗東西?”慕容凡道:“若我能窺得天機,求得長生,這天地之間,便再沒有什麽事情能夠傷害我,約束我。此種心情,他人不懂,你該懂。”陸輕舟從未見過其師尊這般……銳利而野心勃勃。他遂心底一緊,試探性問道:“倘若世間真有長生法,你待如何?”


    “不擇手段奪之。”


    陸輕舟大駭。他不知該同自己幾十年的心結和解,又或是索性將他最柔的那一個斷麵鎖在過去,就此永別。昔年慕容凡與宗晅交好,引乘黃滅了淩霄閣滿門,天下仙友無不驚駭,卻原來,他始終不願麵見的師尊之狂態,在其年少時便已烙進了骨髓之中。


    慕容凡啪地一聲合上了木盒子,眸光如雪,輕聲道:“我發現了一個秘密。我曾發現一塊隕鐵,此隕鐵之中蘊有神力,我一碰它,那物便自行撐開了一個山河世界。我想,若此物能作如此用法,必也可以做些別的、更大的用處。你既見了我,知道了我的秘密,能不能幫我找出這更大的用處?”


    陸輕舟心頭燃起一股怪異——他覺得此時不是慕容凡在對他說話,而是這日晷在同他說話。他愣了一愣,道:“比如……鑰匙?”


    “孺子可教,”慕容凡笑意森然,道:“不止如此。我還要更大的用處、一個令我暢行四海,天地無極的用處。”


    陸輕舟的脊背上忽然爬滿了雞皮疙瘩。他低頭四顧,小心翼翼又問道:“你說的那一塊隕鐵,現在何處?”


    慕容凡指著陸輕舟的胸口,道:“不就在這裏麽?”


    當此時,一股寒光將一地霜色生生劈開!臨衍手持滄海,麵色沉肅,指著日晷之中幻化的慕容凡,沉聲道:“前輩莫信他!”慕容凡一眯眼,陸輕舟訝然起身,隻見林中不知何時竟燃起了山火。臨衍扶著朝華,後者麵色慘白,站立不穩,不知受了何咒術。


    天與地鋪開了十頃紅豔,這豔色竟比祁門鎮外的鳳凰火還要豔麗幾分。慕容凡木劍一橫,冷笑道:“竟還沒死?”他又將朝華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道:“她心口那東西都要被我吸幹淨了,你們竟還妄想著出去?”


    臨衍眯著眼,司命寒光如水,長劍森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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