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夠了,滾。”


    每每事罷,我總會想,為何又同這狗一樣的男人行了這事?我看著鏡中的自己,看著床上喘著粗氣的人,恨不得將他們的頭砍下來。他們道我無情,我懶得同他們掰扯,這便將他們的頭砍了下來。


    鮮血濺落了滿床,我看得有趣,沾一些血往唇上一送,鮮血便又化作了毒。


    我出生的那一年,四季如春的故國忽然下了一場雪。漫天銀白,天地寒徹,偌大的王城銀裝素裹,族人嘖嘖驚歎,大巫說我此生命途多舛,外婆則斷言我必將是一個冷到骨子裏的人。後來我曉得此判詞,哭笑不得,隻覺這這一群人還是太閑,閑得連我東黎部的內事都敢插手。外婆將此大巫綁在三人高的火柱子上燒了,那時我還小,隻記得那人在烈火中掙紮撕喊,第二日再見他的時候,他已經成了一捧灰。


    每每到了夜裏,我便也化成了灰。我在床笫間貪歡,感覺到靈魂抽離身體,一麵是蝕骨的快意,另一麵是一塊空置下來的鏡子。鏡子裏有我,有故國的暖春,有長夜之中的一聲啼哭,還有光陰如梭,此光陰令我來不及握在手裏細細把玩。


    人的一生能握在手中的東西實在有限,這是我離開故國許久之後才明白的事情。在離開的前一天夜裏,外婆給了我一柄斷劍,她說此劍是一把鎖,能將故國暖春牢牢關在我的心裏。我卻覺得這玩意甚沒有意思,既鎖不住人世間的魑魅魍魎,也鎖不住我的另一半灼灼的魂火。我覺得自己的魂火仿佛被命運劈成了兩半,一半用來安排在白天,白日裏我是東黎部族長之女,天樞門雲纓長老,高貴端方;我的另一半則在長夜裏蟄伏,貪戀床笫間的溫度,幻化成泥地裏爬行的蛇。


    這蛇拽著我,掐著我的脖子,將我拽入到極樂與深淵之中;它也纏著那些狗一樣的男人,令他們會告訴我許多我未曾聽說過的事情。天南地北,雜七雜八,待他們講完故事,用罷,他們的血還可以用來養花。


    我出生的那一年,天地冷得無情。大巫說,此女將來必成妖界禍害,令外婆快些殺死我。我被留了下來,被秘密送往天樞門。外婆讓我往一個叫天樞門的地方去看一看,去尋一個人,此人是王上的兒子,血統尊貴。


    岐山終年溫潤,四季如春,占星台旁的荷花一開,恍如故國。人道離土方知故國之春暖,我離了故國許久,不知春暖,天性無情,總想著時間還久,時日還算綿長。我尋著各式各樣的樂子,同人間世界相交談,久而久之,我便也險些忘卻了自己異鄉旅人的身份。


    當春雨還沒落下來的時候,我撞了一人,那人正在天樞門的暖泉中洗澡。他成了我的第一個情人。


    他是嶺南人,嶺南產荔枝,一騎紅塵妃子笑。我不曉得人世君王為何要做這般無聊的事,他同我說,若我願意,他也可給我這般的寶物。我最終還是將他埋在了一抔土裏,此人的魂火有一種溫潤質地,可令鬆柏長青。


    我的第二個情人是個遊俠。我遇上他的時候,他正跪在烈烈的日頭之中,汗透重衣。他打算擺在洗塵山莊門下,我路過洗塵山莊拜訪故友,見他說話有趣,便將他順勢收了。後來他告訴我,他是南疆人,南疆濕熱,有手掌那麽大的蚊子。我不曾殺他,也沒再見過他。


    我遇到了許多人,他們或奸邪或明德,或胸懷大誌或庸庸碌碌,我聽完他們的故事,再沒同那些人打過照麵。他們的身體固然溫暖,但我依然想念故國溫潤的春天。


    當我意識到這件事的時候,已在占星台上待了整整十年。那是一年夏天,岐山忽然下了一場大雨。雨落荷塘,荷花被摧得七零八落,我於心不忍,救下了一枝花苞。那花被我簪在了花瓶裏,第二日,荷花盛開,馥鬱滿樓,浮香飄搖,我忽然想起了故國的雨。


    也正是在那一年,故國送來了一封信。信中言外婆病危,王上命夜歌執掌族中事物,我將信丟進了火堆之中,眼看著那封信被焚燒殆盡。


    夜歌是我的胞姐,是王上的寵姬。


    我出生的那一年,族人皆道二女雙生是為不詳。我被送往天樞門的時候,也恰是夜歌被送王城之中的時候,外婆給了她與我一人一把斷劍,她對我說,此劍可令我想起故國的暖春。後來我才曉得,她曾對夜歌說,此劍的劍鞘之中藏有一種劇毒,此劇毒可成我東黎部之大業。


    外婆盯著一個至高的位置,那位置在妖界王城的至高之處,沾著血和冤魂。外婆誌存高遠,夜歌誌存高遠,而我因著她們的誌存高遠,被放逐了整整四十年。


    就在我離開故土已近四十年的時候,外婆又派來了一個人。此人曾同我一起長大,他站在我的麵前,我卻著實辨了好久方才認出他來。他說,外婆令我收網。


    他同我的那些情人一樣,惶惶如喪家之狗。我將他收到了帳下,他初時詫異,後來竟也縱於聲色,樂不思蜀。


    我令他同我多講些故國的事,他卻總避而不答,此讓我惱怒。我一惱怒,他便仿佛十分興奮。我後來忍無可忍,削下了他的一塊皮,此也是後話。


    我覺得自己是一個旅人,也是一個殉道者。後來我遇見了另一個殉道者,他是天樞門人,白衣白發,常年閉門不出,不理會世間俗物。此事說來湊巧,那時我二人皆往一個道法盛會上去,他待在前山,人聲鼎沸;我待在後山,人跡罕至。我同人交歡罷,整理好了衣服,還沒來得及整理頭發,撞了他,他懼我如鬼。


    仿佛做了此背德之事的人是他而不是我,仿佛有兩半魂火之人是他而不是我。


    我沉下臉,道:“……你什麽都沒看見。”他連連點頭,說他什麽都不曾見著。後來我不知為何竟同他一起吃了一次早茶,期間他沉吟許久,道:“你是一個殉道者。”


    我起初不知這話是什麽意思。後來過了許久,待我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又忽然想到,何止是我。他,我,連同夜歌,我的外婆,乃至於妖界王城之中的王上,他們都是殉道者。


    我再也沒有收到過故國的書信。都道家書抵萬金,但我的國已傾覆,家已不存。外婆生了一場大病,避不見人,夜歌漸漸失去王上的寵愛,在王城之中成為一隻孤鬼。我族不得王上眷顧,子嗣越發凋敝,直至再無擔當大任之人。


    而我也因此被困在了岐山,困在占星台蒼茫的星辰之下,困在一群異鄉人之中,聽他人談起他們各自的家。


    有人來自河內,有人從昆侖的方向來。曾有一人,他說他忘了自己到底從何處來。那時我恰在並州除妖,他在並州客棧之中同人大聲爭辯,見了我,忽然爭得更猛。這出把戲實在無聊,我沉著臉看了片刻,便也順道將他收了。他指著心口告訴我說,四海天涯,皆是吾的故土,此一種逍遙人世,有何不好?


    我將他丟在了城北的亂葬崗裏。他的魂火甚是寡淡,連滋味亦寡淡。


    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每念及此,我便恨不能殺了我自己。


    或者至少扼死我的另一半魂火——我那灼灼而旺盛的,非我所願的,令我陣痛卻也感到真實的,令我想到故國暖春的一半魂火。


    那一半魂火扼死了我。我成了暗夜之中的一捧灰。


    兩年後,我收到了來自外婆的一封長信。信中言道,王上昏聵,不理朝中事久矣。我族之複興在此一舉,若我們可以搶得王上的幼子,將之押迴妖界,擁立為新王,我便也終於可以迴到故國,再不必在外頭漂泊。


    心歸之處便是故國,我忽然想起了那個被我埋在亂葬崗裏的並州人。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


    我將那信燒了,也感覺不到任何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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