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二人迴到明月別莊,季瑤早做好了晚飯。許硯之同一雙小兒玩得不亦樂乎,正一開門便見朝華沉著臉,一言不發往書房走去。他剛“哎”了一聲,朝華自顧不暇,臨衍緊隨其後,也麵無表情,神色懨懨。許硯之心下生疑,對朝華喊道:“懷君長老在書房等你。”


    “師叔來了?”


    “不是你,她。”許硯之搖了搖頭,實在不知這一對活寶又湊了哪門子無趣。


    臨衍看了看朝華又看了看許硯之,一言不發,自往廚房去。朝華被此一副麵無表情之色惹得更怒且毛,她憤憤一摔門,憤憤將懷君往一地故紙堆中一拽,憤憤道:“你來所謂何事?若沒事,出門左轉,你師侄在那頭。”


    懷君上上下下將其打量了一番,又看了看窗外,日頭漸漸西沉,霞光薄紅如血,甚是淒絕——我那師侄還當真居功甚偉。他懶得同她計較,搖了搖頭,道:“我來問你一些事,你若不想聽,我這就迴去。”


    朝華深吸一口閑氣,緩了好一陣方才靜下心,沉下臉,道:“方才一時衝動,不好意思。說吧,何事?”


    ——一把年紀,怎的修為竟如同被狗吃了似的。懷君心底喟歎,口上不停,隻將天樞門中之情形略概述了一二。原來那日幾人連夜出逃,眾人雖不見首座弟子風姿到底有些遺憾,但山石道人之情事還醞釀在風口浪尖之上,臨衍重傷一事遠不如那不知名的妖女來得刺激。懷君說到此處,一頓,對朝華也便多了幾分敬佩之情。


    朝華一挑眉,不置可否,懷君接著道:“後來朱觀主主持大局,北鏡力挽狂瀾,四方成道會有驚無險,他們便再是揣測,也同我無關了。”


    “那明素青長老可有氣得發瘋?”


    此話引來懷君又一聲喟歎。“何止發瘋,”他道:“他借口我管教師侄不嚴,放縱門中閑雜人等隨意往來之罪,找了我好大一通麻煩。現在北鏡被他放到了思過崖上,北訣在自己房裏反思。現在天樞門一門上下,他可謂隻手遮天。”懷君說得輕巧,朝華一聽則明,事情遠非他所描述的這般簡單。


    首座弟子與先掌門之正統息息相關,先掌門之名譽不端引發了諸多揣測,首座弟子又不知所蹤,明素青既對掌門之位誌在必得,他下一步是要索性廢了臨衍首座弟子之名或是趁機將懷君打得抬不起頭,又或者掘地三尺將臨衍找出來先聲問罪,此一事,實在不難推測。


    頓了頓,懷君又道:“但臨衍這令牌一事還沒有蓋棺定論。首座弟子之位非同小可,即便他再恨我恨得牙癢,臨衍這位置卻也不能說剝奪便剝奪。看現在這意思,他倒像是要將臨衍逐出師門。鬆陽一貫同他狼狽為奸,我獨木難支,但這雲纓卻不知為何一反常態站到了我這一邊。此事還在吵吵,暫且沒個定論,先這樣罷。”他此言甚是平淡,然而朝華知其語言背後的深沉的疲憊,意思性地請他坐了,自己斜靠在窗子邊上,道:“此事你可有同臨衍說?”


    “……迴頭再說吧。這孩子看著溫吞,實則極有主張。剛者易折,我實在怕他吃虧。”


    ——他近日來越發不清正不端方,哪能吃虧?朝華雖作此想,到底不敢言明,隻垂著腦袋,一言不發,也不知在思索何事。


    “還有一事,你之前百般推脫,現在必須同我講清楚。”懷君一反常態,朝華抬起眼,問何事。


    “神界既無生死之辨,你又為何偏生認準了臨衍?這背後到底是幾個意思?”


    聞此言,她白日裏的幾番委屈與空落便憑空被這十頃碧空與霞光無端放大了。若非這一根陰時陰月的弦係在他的身上,她逍遙四海,無所顧忌,又何必偏來受這一份閑氣?朝華咬了咬下唇,沉吟片刻,道:“行罷,此事你別告訴他。我這故事不長,你也不要告訴其他人。”


    緣起自朝華還是九公主的時候,那時候九重天上下沒幾個有趣的,也沒幾個人能同她鬥雞走狗攪到一塊去,朝華仗著天帝寵愛與太子哥哥之縱容,犯下了一個大錯。她愛上了不該愛之人,觸碰了不該碰的禁忌,後天帝震怒,將那人與她雙雙流放到了輪迴之中。


    “這般說也不甚準確,我本被罰入輪迴,受十世輪迴之苦,母後見之不忍,將我的神體私自留了下來,又將此天子白玉圭給了我。此物鎮魂,她本想讓我的魂魄在長河之中流淌時少受些苦,後來九重天湮滅,眾神迴歸,我便這樣被留了下來。”


    這一段故事懷君曾聽莊別橋略提過。她這一番娓娓道來,麵無表情,聲音也無甚波瀾,此一副淡然之色,懷君都聽得生了幾分不忍。他搖了搖頭,輕念了聲“往事不可追”,又問道:“後來那人同你一起被流放到了輪迴之中,現在便成了臨衍?”


    “是,也不是,”朝華道。


    “他被九重天驅逐之後輾轉到了東海,東海有一玉脈喚作黑山之玉,此玉脈為皇室所有,神族祭天之禮器均來源於此。他因緣際會,得了一塊黑山之玉護體,是以他入了輪迴之後,其神體雖已湮滅,魂力卻保存得甚好。臨衍的生辰恰是他被放逐長河的日子,別人認不出來,我還是曉得的。”


    懷君聽了半晌,思索了半晌,一愣,道:“照你先前所言,你先入輪迴,那人隨後而至,這一段故事你又是聽誰說的?”


    朝華一愣,心道,這有何要緊?


    懷君卻覺得此事甚是要緊。起先二人認準了陰時陰月之秘為妖界一大訛傳,他們打了勤王之名來搶朝華的天子白玉圭,此番一聽朝華此言,原來臨衍的魂力竟還有這樣一段過往。但臨衍身世複雜,其生辰之日所知者不多,除去他自己,門中也便那麽幾個人。朝華與臨衍初見之時,他還隻是芸芸眾生之中的一個,她又是為何一頭認準了臨衍而非陰時陰月出生之其他人?


    “我在九重天時尚不懂‘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那時隻覺得通天徹地,天地都是我的。後來我在輪迴裏見了生與死,愛與憎,再一想,原來我這心口的天子白玉圭,竟是這樣沉。”


    懷君低頭不語,朝華又道:“現在四海江湖,天地廣闊,我自暢行六界,再無一人可以製約我,也在沒有天規律令來管束我。我到了此時方才曉得,原來這乘奔禦風的代價,竟是無家無歸,再沒有故國。”


    他想到了許久之前,他還未拜入天樞門的日子。逝者長已矣,來日不可追,懷君猶豫半晌,道:“我原先還以為你此所謂陰時陰月指的是師兄。他的生辰好像並不是……”懷君一咳,朝華也一咳,道:“……不是,那隻是……”


    ——露水之情。


    懷君不欲與她繼續探討這令人一言難盡之事。他深感疲憊,也徒生出了一股隱隱綽綽的,對天樞門之白衣勝雪與君子明德的抗拒。或許此抗拒早已有之,又或許他見了臨衍,見他一襲青衫磊落,一身浩然清正,此抗拒便又更濃烈了幾分。懷君一反常態,話鋒一轉,道:“我想勞你一件事。”


    “你說。”


    懷君初見朝華的時候,她正悍然無匹,行事無所顧忌。她這一沾了臨衍的事便惶惶然成了一個幽怨之鬼,而臨衍身負妖血之秘,這一鬧,必為仙家所不容。臨衍出身名門,那名門之中的克明俊德與清正之道也正如一道又一道沉痛的碑文,稍不留意,萬眾撻伐。他長歎一聲,幽幽道:“我看著這孩子長大,也深知這孩子本性溫和,同那些奸惡之徒不是一路人。他此局之困,任何人都幫不了他,但若是你在,我想勞你……”懷君掙紮了片刻,狠下心,道:“你且答應我,無論他今後走上了哪條路,你上窮碧落下黃泉,即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也必要將他拉到正道上來。”


    此言懇切,一字一句,扣在朝華的心頭,令她止不住地發笑。


    “好。”她道:“在我魂歸長河之前,但凡他的魂火不滅,我必不會放他不管。”


    朝華則想到了一個弄堂。那弄堂的門緊鎖,星辰璀璨,可望不可即。他生作了一個凡人,如一醞筆尖的藍調,而她這不死之體,供她浮在天上,居高臨下,看著地頭上的人間煙火之氣,此煙火沒有她的份,也沒有供她立足之所。他的魂火與肉體這般不相匹配,她的神體與魂火這般兩廂催折。


    “他輾轉東海極淵,孤獨度日,將魂魄棲身於海鳥,暢行四海。後來神界湮滅,他也跟著一並歸於長河。我上天入地尋他,拚了命地留住他,也不過盼著在這漫長的餘生之中,還有這樣一個人值得我去爭取、去記掛。他生得美醜也罷,生作富貴或是貧寒人家也罷,我隻要一想到這世上還有這樣的一個魂火,他同曾同我一起目睹過九重天的星河雷電,寒氣與孤光,他也同我一樣曾在長河之中看見過生與死,看見過眾生與山海,這一想,我便覺得,這山河湖海的人間,也再沒有這般寂寥。”


    她淡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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