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鏡第二天便給北訣報了仇。


    洗塵山莊派了個油頭粉麵的小公子,他也用劍,但其劍法雖是飄逸,沉穩不足,遇了北鏡這樣招招不留情麵的霸道打法卻也被她壓得連連迴防,連連敗退。


    此時已近黃昏,白日一整天都被“文曲”台上的高談闊論辯得找不著北,眾小輩見之早摩拳擦掌,越發期盼著晚些時候的武會。想來這大道大德之論,除了朱庸連同鬆陽長老外,眾小輩聽之,隻覺困頓,懨懨沒有精神。


    北訣倒是個例外。他本也隻想去給天樞門露個臉,否則“文曲”台若觀者寥寥,實在不甚好看。誰知這一看,他沒被高台之上的“大德”之論吸引注意力,倒是高台旁兩個嘀嘀咕咕的小弟子吸引了注意力。二位一男一女,觀之不過十五六歲,他們也不點評人家台上的大道之論,不點評人家的雄渾之勢,專扯人家的八卦。諸如“此人便是那煊師姐的未婚夫,你看那額頭的褶子,也不知煊師姐怎麽忍得下來”。又道:“不是聽聞鬆陽長老去年還專程為自己的孫子在朝中求了個位置,也不知仙門中人對這事是否曉得。”


    其他人不曉得曉不曉得,北訣倒還真不曉得。他對大道之論沒甚興趣,又尋不見別的有趣之事打發時間,這一聽,便豎直了耳朵聽二位不知哪家來的小弟子嘮嘮叨叨。“說起天樞門,此驚天大事你可知道?”


    “何事?”


    “此事各家都諱莫如深,你可千萬莫要外傳。據說其先掌門山石道人在成親之前曾有過一段隱事……”台上一陣吵吵嚷嚷,原來是不知哪家的弟子罵了句粗口,被主考請下了台。北訣被此聲分了神,再迴過頭來細聽的時候,另一姑娘已詫異道:“可據聞他同其夫人感情甚好,此事當真?”


    “前幾日在山門前那個首座弟子你也見了,你覺得當真不像……?”


    ——像什麽?這後半句,縱是北訣豎直了耳朵也實在沒有聽清。


    前山的人聲比後山更是鼎沸。眾弟子好容易盼到了武場開場,洗塵山莊一個油頭粉麵的男子在北鏡的重壓之下節節敗退,北鏡雖是女子,這般激烈的打法實在令眾人觀之大喜,連聲叫好。


    北鏡也不喜歡被人圍觀著揍人。蓋因那日她同九尾狐狸林墨白一場深聊之後,林墨白一口老血一口老酒,拍著一顆拳拳之心對她道,世間男子都喜歡溫柔媚好的女子,你若依著這樣的態勢去撩撥顧昭,那必然是要吃虧,尤其要吃那些溫香軟玉的小師妹的虧。


    北鏡不服,辯了兩句,林墨白板出一抹過來人的笑意,道:“不然你看那朝華姑娘,即便你師兄這般板正端方的一個人,不也被她吃的死死的?你看她再是強悍無匹,在他麵前不也溫柔得跟個小花貓一樣?”北鏡一聽,有些道理,卻又隱隱覺得心頭不忿,林墨白此話欠打。


    “可我本就不是那種人,要我在一個不如我的人麵前討巧賣乖,巧言令色,此事讓我覺得惡心。”


    林墨白似笑非笑,看了她許久,道:“我也知道你不是這種姑娘。”他心道,若你也是這種姑娘,那這世界該有多無趣。林墨白仰頭悶了一口老酒,話鋒一轉,道:“如此也好,那你便倒行逆施,不按常理出牌不就得了?”


    “何謂倒行逆施?”


    林墨白道:“若世人皆愛溫柔女子,你便偏生做那最不溫柔的一個;若世人皆愛乖順之人,你便做那最雷厲風行,最霸道剛猛,最有主見的那一個。”


    “可若世間男子皆不待見我,那可怎麽辦?”


    林墨白噗嗤一笑,道:“若如此,那便是世間男子都瞎了眼,豬油蒙了心,配不上你。”頓了頓,他看北鏡半信半疑,便又補充道:“你傻啊。你這般我行我素,若那人還待見你,那他定然會比其他男子待見其他女子還要更待見你。他必極其愛你敬你珍惜你,你既不用在他麵前做小伏低,也不必順著他的麵子說些討巧話,這樣一個人,別人求神拜佛都求不到,你不是正好可以淘一個?”


    北鏡沒有應聲,卻覺得胸口一塊沉甸甸的巨石仿佛較之前輕了一些。


    心頭一輕,下手自就更重。油頭粉麵的小公子被她揍得找不著北,下頭的人一陣陣起哄,有道“女俠威猛”的,有道“女俠手下留情”的,此起彼伏,令北鏡哭笑不得。她一劍橫掃,那人堪堪退了幾步,又一劍,那人退得眼看就要摔下擂台。下頭叫好與議論之聲此起彼伏,小公子麵子上實在抹不開,猛一挺身,給北鏡當頭甩了個凝水咒。北鏡的衣角眼看便起了一層霜,下頭叫好之聲更甚,她眼睛一眯,冷笑一聲,左手往劍刃上一抹,劍刃上頃刻便出現了一抹孤光。


    “破!”北鏡大喝一聲,那孤光頃刻便化成了三頭豹子,豹子唿嘯著往那小公子身上撲過去,北鏡揮舞著長劍也往那小公子身上砍去,此召喚之術在仙門並不罕見,然而由這樣一個年輕姑娘幻了出來,且一幻就幻了三頭,這卻著實難得。


    小公子不料她還有這一手,見了三頭猛獸,嚇得拔腿就跑。三頭豹子追著個人在高台上兜圈,北鏡拿著劍在後頭攆,此情此景太過讓人一言難盡,下頭眾仙友看了,無不哈哈大笑,直不起腰。


    “小姑奶奶你可真行。”林墨白遠遠坐在一方樹幹上,背靠大樹,折扇輕搖,甚是愜意。他朝下頭一看,隻見下頭烏泱泱的人流都在往這邊跑,想來大家都不想錯過這三頭豹子追人的盛景。林墨白再定睛一看,人群中除明汐那被擠擠嚷嚷推著朝前走的,還有一人,左顧右盼,滿心不甘願,那便是顧昭。


    原來那日顧昭吃了北鏡一個大黑臉,正自疑惑,百思不得其解。現下看她忽然又成了眾人的焦點,一時心頭惴惴。他那日所言確實過分了些,現下迴頭一想,也難怪北鏡師姐忽然就撂挑子走人——他平日對門中小師妹尚且溫柔,卻不知為何偏生在麵對北鏡的時候,直覺性地覺得她同那些小姑娘不同。


    她比那些小姑娘更經事,也更像男子一些。是以他說話一時失了分寸,現下想來,心頭也正懊惱。


    林墨白一皺眉,偷偷拽了個小石子,遠遠往顧昭處彈去。石子的破空之聲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不甚明顯,顧昭隻覺膝蓋一疼,下一秒,他便已摔倒在地。“怎的了怎的了?!”而人群越聚越多,一人摔倒,眾人烏泱泱便堵在了一邊,裏三層外三層圍了一團。裏頭的人還沒把他扶起來,外頭的人不明所以,踮起腳尖往這邊看,一時道路不暢,場麵哄亂,甚是熱鬧。


    台上二人酣戰正當時,北鏡被那哄鬧之聲吸引,瞥眼一看,一看便看見了顧昭。她心下一驚,手隨心動,砍得更狠。油頭粉麵的小公子被那三頭豹子攪得忍無可忍,抬手祭出一個小葫蘆,葫蘆口中飄了一片雲,化了一陣雨,雨疏風急,被雨澆過的地方,幻術消弭無形。照說比武台上通常比試劍法,咒語法器一類通常不推薦用,這小公子此番也是被逼的急了,為了脫困,不惜放下了些臉麵。


    他劍術飄逸,遇北鏡,不善硬抗便隻得迂迴取勝。北鏡恰被人群擾得分了片刻神,又見顧昭,心頭一緊,那小公子的劍法卻以先聲奪人,吹花斷玉,既軟而綿裏藏針。北鏡忙迴神應對,小公子心知肚明,左手一探,那小葫蘆便如被一口氣吹脹了一般,鼓風布雨,將演武台上搞得濕漉漉一堆。


    原來此人更善咒法而非劍術。北鏡不敢輕敵,忙運氣迴防,然而那金風細雨卻實在惱人,但凡被水沾了的一處便都變得粘稠而陰冷,濕噠噠讓人難受,也讓人聚不了半分力。原來那人看她勁剛猛,善劍法,便因地製宜,以一川煙水化了她的猛勁。所謂剛者易折,誠然如此。北鏡被他越拖越難受,最後腳下一個不慎,一滑,被那人尋著時機,一劍撂翻在地。


    人群中迸發出雷鳴般的掌聲。這一場,有剛有柔,北鏡劍術精絕,此人咒法青出於藍,實在令眾人大飽眼福。


    北鏡憤憤地下了台,一身濕漉漉的道袍令她更是難受。林墨白在一旁遠遠看著,一想自己方才整了一把顧昭,現下她卻又要發火,左思右想,保命要緊,溜之大吉。那小公子卻不是個易與之人。北鏡方一下台,便聽那人在後頭道:“天樞門的劍法倒好,可惜派了個女的,令我不敢下重手。”


    “你再說一遍?!”北鏡本就正在氣頭上,聽此言,更是惱羞成怒,轉身便破口罵道:“方才你被我的幻術牽著鼻子走,現在還有臉扯皮?”


    “你的咒法也便隻有那幻術還有幾分樣子,其他的,都是紙老虎!”


    北鏡氣急,然而氣歸氣,當眾吵起來實在太過難看。又更不能繞過身去把人家打一頓,她憤憤下了演武台,眾人對此也都見怪不怪。小輩弟子年輕氣盛,往年甚至有“文曲”台上辯到一半拔劍揍人的,這都不是稀奇事。


    然始終還是氣。北鏡一氣,抓了北訣的衣服便道:“師弟,你去!”


    “我?”北訣欲哭無淚,心道,連你都打不過,我去不是更教人笑掉大牙麽。北鏡的打算卻也不是全然沒有道理。北訣的劍術不行,咒法一般,然而他修的咒法專有一門“易”術,此術因地製宜,以形化形,或許能對這金風細雨克製些許。萬一贏了一切好說,萬一輸了……那便再說。


    北鏡作此打算,北訣卻萬萬不敢輕敵。二人拉拉扯扯,旁人起哄之聲更大,進退維穀間,隻聽一人道:“那……不然我來試一試?”


    此人竟是明汐。北鏡一驚,道:“可你的傷……”


    “不打緊。我問雲纓長老拿了些藥,暫且熬過了眼下幾個迴合還是可以的。”北鏡將信將疑,明汐摩拳擦掌,提劍就往台上去。今日他倒脫了繃帶。那小公子見天樞門又派了一人,冷笑一聲,從容迎戰。而當二人都已經開始第一個迴合交鋒的時候北鏡才想起來,明汐師弟不是被除名了麽?他這又是怎麽跑過來的?


    二人你來我往,現行試探。洗塵山莊的咒法確實不可小覷,然明汐的悲息之術也有些來頭。隻見他雙手一合,法陣在演武台上緩緩張開,那小葫蘆裏吐出來的青絲細雨便被此法陣擋了個幹幹淨淨。


    “好!”首座有一人擊掌而歎,北鏡一看,竟是朱庸。原來“文曲”場剛散,眾長老還沒來得及歇一口氣,方才她的三隻豹子引來了眾人,此時那空了幾個位置的高台也漸漸座滿了人。長輩坐在高台之上,小輩在演武太邊圍著看,兩不打擾,妙哉妙哉。明汐一迴身見了朱庸,更覺氣勢洶洶,渾身上下充滿了戰力。


    便是讓再多人失望,也必不能讓唯一誇過他的長輩失望。他以法陣擋了那人的金風細雨,再提劍攻去,他的劍法雖不如北鏡剛猛,但還算有幾分瀟灑之勢——這一點倒像其師父。洗塵山莊在劍法一途上就弱了些,二人幾番交手,明汐處處占先,心頭正洋洋自得。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眼見二人又是鬥法又是比劍,眾人皆高聲喝彩。明汐正是春風得意,側身一劍往那小公子身上刺去的時候,他感到右手手臂如針紮一樣的疼。——再且忍耐一下,他道,熬過了這一遭,隻要將此人擊敗,便可為門裏奪迴榮光,為自己奪迴榮光。


    胳膊根部疼得要人命。起先如針紮般密密匝匝,再而後是肌肉扯著骨頭地抗議,再到後來,疼到麻木,一招一式都仿佛在遵循記憶的本能。明汐的汗水汩汩而流,與他對戰之人也討不得好。他失了葫蘆鉗製,劍法不如人,同明汐頂多也隻能戰個平手。他看明汐臉色蒼白,一招比一招不要命,也是心頭惴惴,不由懷疑自己是否在何處惹了這人。


    明汐一個驚雷咒掀翻了演武台邊上的一個桶,眾人發出一陣驚唿,劍光旋即而至。眼看這蹊蹺的一劍就要砍到那人肩上,那人急忙避,腳下一滑,正抵在了悲息之咒的邊沿。此退路已封,無處可逃,明汐緊咬著牙,憋著一口氣,右手一抬,此悲息咒的結界便仿佛化成了萬千星辰,灑落下來。星辰中蘊含法力,他往劍刃上一抹,星辰聚集成了風雷,油頭粉麵的小公子慌忙揚手一擋。


    結界應聲碎裂,然此碎裂倒不是因著明汐。


    明素青方才正在後山同人攀談,此一來前山,見了自己三令五申被除名了的小徒弟正站在“玉衡”台上同人家酣戰正當時。酣戰也便罷了,周遭還聚了烏泱泱一群人,看熱鬧不嫌事大,專程等著看天樞門丟臉。是以他一怒之下,揚手將明汐的劍勢一擋。這一出手,眾人皆往高台上看去,明汐也被嚇得蒙了,此雷霆之力,一看便有種不祥之預感。


    果然,明素青站在玉衡台下,麵色鐵青,勃然大怒。


    那同他對戰的洗塵山莊小公子還明白這怎的一迴事,正自納悶,怎的小輩之爭,長輩也竟能插手?明素青長袖一拂,大手一揮,道:“你給我下來!誰讓你上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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