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硯之也甚是恨鐵不成鋼。臨衍神思恍惚,一臉悲戚,提著個孤燈淒淒慘慘往弟子房中走。許硯之大半夜裏忽然突發奇想想到東臨台上看星星,二人一個偶遇,卻又不知為何變成了一場喝酒的局。


    想來衍兄當真抑鬱,他想,否則當他以高價從顧昭處搞了些酒來,臨衍竟連眉毛都沒抬一下,也沒來得及揍他。許硯之自顧自獨酌,臨衍坐在扶風崖的平台上若有若思,皓月當空,星辰似海,也不曉得這璀璨天幕的外頭是否真有閬苑之所,有仙人遊曆。想必有,他想,仙人未必曉得大道,但仙人乘奔禦風,扶搖直上,一身一骨都是自由。


    許硯之給他遞了杯酒,他搖了搖頭:“門中不宜飲酒,你自己喝。”許硯之恨鐵不成鋼,憤憤飲下,道:“你既不說你緣何抑鬱,那我且告訴你我緣何抑鬱吧。我今日收了封信,是家裏輾轉托人捎過來的,我二叔叔說,等這番遊曆完,我迴了家,他們幫我定了個親。”


    臨衍一挑眉,既詫異卻又心覺情有可原。許硯之再如何玩鬧畢竟不是個江湖人,江湖人四海為家,他桐州首富的獨子,怎能沒有家?臨衍問道:“那你打算如何?”


    “我能如何?”許硯之又豪飲了好幾口,猛咳猛灌,深吸了幾口夜間的涼氣,道:“我隻盼著此番在天樞門呆得再久一些,久到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翻似爛柯人。久到他們誰都不再認識我的時候我再迴去,且看他們又待如何。”臨衍對此不置可否,心道,你這沒吃過苦,沒挨過凍,十指都沒沾過陽春水的人,在天樞門給你修理一頓便曉得家裏好了。


    “硯之且寬心,船到橋頭自然直。”


    他也安慰不出旁的話,此話一出,許硯之喜滋滋一笑,道:“這話當對你說。船到橋頭自然直,雖然你也不告訴我你的船在何處,橋頭又是哪個橋頭,我空腹一腔拳拳之心,想寬慰你也沒有法子,當真可憐。”


    怎的你個陪喝酒的竟還比我可憐?臨衍技出無奈,歎了口氣,道:“罷了,我且隨口一說,你切莫告訴門中之人。”許硯之連連應下,臨衍便道:“我這月餘走了許多地方,見了許多人,這方一迴了門中,倒沒有近鄉情怯,隻覺得……”


    “……孤獨?”


    “……格格不入。”臨衍接過了他的酒,看了片刻,依然沒有動口。“明汐師弟素來要強,我一想到他遭此劫難或許是因著我的緣故,便滿心滿腹皆是愧疚。”臨衍驀然想到了朝華。她於情於理該同此事無關,然而到底什麽是背德喪倫,什麽是大道不存,他不曉得。本以為在陸輕舟處已將血脈之事整飭得清楚分明,此一迴門中,見眾弟子魚貫而出,山門巍峨,道袍清正而端方,他隻覺這翻來覆去的罪與孽,洗不去的一份彷徨之感仿佛鞋中一顆石,烙得他渾身難受。


    他又想到在桃花溪時,水天澄澈,水靜風急,一葉孤舟在寬廣的河麵上飄著,天地無極。此時一念,竟恍如隔世。


    “人間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臨衍低頭苦笑,道:“不關風,不關月,關乎我。”他仰起頭,繁星浩渺,天地廣闊,更顯人心渺小。人心被拘於玲瓏方寸,一寸是一個惶惑,一寸是一方君子明德,怎能不小?——可君子又是何物?大道又是何物?他又是何物?臨衍想不清,猜不透,隻覺明汐從天上掉下來的那一刻,他便從此背上了洗不清的罪。


    許硯之見其神色,稍加推斷,覺出了些許線索。他一把撈過臨衍的肩,道:“兄弟我跟你說,你就是活得太不自在,太克製,太沒有樂趣。天理該有,人欲也該有,咱雖不需像那些紈絝子弟那般遊戲花叢,但你好端端一個血氣方剛之少年,何必這般壓抑自己?”此話怎聽起來這般奇怪?臨衍皺了皺眉,許硯之又道:“我是不知你去小寒山之後發生了什麽事兒,但有一點,你行的端做得正,其餘那些勞什子事情,統統和你無關。”


    “……若我說有關呢?”臨衍偏過頭,目光炯然。


    許硯之一拍大腿,道:“有個雞毛的關係啊衍兄,你這思路我當真不懂。我聽聞你天樞門弟子入門前要經四長老考核,拜入門中又還專門有人給你們修宗派譜,刀劍無眼,天道無常,你們修譜的時候難道都沒想到自己會遭此一劫麽?”


    “……話不能這麽說。”


    “明汐小兄弟被妖魔所害,你若記恨也該記恨那妖魔呀,記恨你自己又是什麽個意思?若照你這般說,全天下被妖魔所傷的無辜之人都該記恨你天樞門,記恨你們天樞門作為仙家之首不曾保一方百姓平安,記恨你們人手不足,未盡全力?——這又是個什麽道理?”


    “……”竟有幾分道理。


    許硯之圈著臨衍的肩膀一陣猛晃,晃得他連連皺眉,坐立不穩。許小公子興致倒是高昂,道:“人家又謀財又害命的倒死不承認,你衍兄既沒謀他人錢財也不謀他人性命,都這樣了卻還老喜歡攬個屎盆子往自己頭上扣——若天下聖人都如你這般想,我們這些凡夫俗子便完全不需謹言慎行,克明俊德了。你都把大德給鑲腦門上了!”


    “……”竟無言以對。


    許硯之歎了口氣,道:“我琢磨著你這也不全是為了明汐小兄弟而悵惘。你這事兒我也聽朝華姑娘提過一些——別躲呀,我又不是你仙門中人,你是人是妖同我又有何關係——”臨衍忙瞪了他一眼,許硯之這才小聲了些,道:“我看你師娘也不在乎,你懷君師叔也不在乎,其餘之人便是真的在乎那也幹不掉你。在乎的人打不贏你,打得贏你的人又無甚所謂,你愁個什麽愁?”


    “……”臨衍為此邏輯歎服。


    “我聽說那什麽四方成道會就要開始了。你到時頂多低調些,穿樸素點,蒙個臉,別老在眾人麵前晃悠——便是晃悠也克製些,神龍見首,點到即止,到時候烏泱泱許多人爭那魁首之位,誰又會在乎你個看戲的?”


    “……硯之此言,甚對。”


    許硯之聞言,笑逐顏開,道:“咱們有一事說一事,還沒湊到鼻子跟前來的事那都可以緩一緩。這湊到鼻子跟前來的事,一為酒,二為人間至樂,你既不喝酒,那便同我講一講人間至樂?”


    這又是哪跟哪?臨衍勉為其難沾了一小口薄酒,許硯之眉飛色舞,道:“你可有破身?”


    “噗”!此酒噴了他一身。許硯之渾然不在意,掏出個帕子擦了擦臉,道:“……你可至於?多大個人了,怎的竟這般不經事?”臨衍目瞪口呆,眼看就要出手揍他;許硯之低著頭擦大腿,一邊喃喃道:“我就隨口一說,你且隨便一聽。你所憂心之事都還沒有發生,擔心也是無用。我來你門中這許久都還沒好好看看,你若有空,可不得帶我四處溜達溜達?”


    這一話風轉得甚是急促。臨衍一時不知該如何迴他,愣了半天,道:“好。”又道:“四方成道會你也可以去看看,到時候門裏人多,我恐怕顧不得照顧你,你且自己照顧自己,最好在門中呆著,別跑太遠。”


    ——若不到處跑一跑,我這一趟還出來作甚?此話自不能對他說。許硯之反手抹了一把嘴,嘖嘖有聲,正思索著如何勸臨衍這板正之人同他一起苟且一番,然而北訣卻在這時候十分煞風景地一路跌跌撞撞,一路摸爬滾打跑到半山平台之上,大聲道:“師兄師兄,大事不好,大事不好。”


    何事?臨衍嚇了一跳,還沒來得及問,北訣左腳拌右腳,當著二人的麵便又摔了個大馬趴。許硯之看得心頭惴惴,看得心頭敬佩,隻道你這樣一個笨手笨腳的竟還能被懷君長老收歸門下,自己若非被家業耽誤,臨陣磨一磨槍說不定能比你快且比你光。北訣慘兮兮地爬了起來,揉了揉鼻子,道:“師兄,明汐師兄醒了,說要見一見你。”臨衍一驚,許硯之忙一溜煙拉著他往山下跑。看看,看看,這不就是心願既遂,這不就是船到橋頭自然直?他許小公子當真驚世奇才!


    明汐確實是醒了,且醒得極其不是時候。當他暈暈乎乎翻了個身,活活壓了胳膊給自己痛醒了的時候,雲纓長老正同明素青長老據理力爭。他的親師明長老平日裏看著嚴苛,此時他受了傷,竟不眠不休親自照看他,這事令他既感恩且又惶恐;雲纓長老禦口一斷,道,他即便大難不死,右肩又幸得痊愈,恐怕這輩子習武之時也不得再像平常那般盡全力。


    明汐聽得怔忪而恍惚,明素青長老大手一揮,怒道:“這般說來,他這四方成道會便也無法參加了?!”明汐聽此言,脊背一涼,心道,您老人家是被氣糊塗了還是急破膽了,我這半生不死躺了許久,您竟關心我能不能給您爭迴這麵子?


    上一屆的四方成道會被安在了洗塵山莊,那時他過關斬將,眼看就要奪得榜眼,奈何臨衍半路殺出,截了他的榮耀之途,對此,他自己是心服口服,畢竟臨衍的修為在天樞門小輩裏有目共睹,然其師父耿耿於懷了好一陣,便也連著好一陣沒給他個好顏色。明汐隱隱知道此或許同懷君長老有關,師父雖胖,甚有威嚴,這些年在門裏代理掌門事物也積累了不少聲望。然聲望歸聲望,懷君長老那一手孤鴻一樣的劍法,怕是連其師兄都要自愧弗如。


    天樞門畢竟還是個習武論修為的地方。明汐捂著右胳膊,且歎且惆悵。若此不是一個習武論修為的地方,他便也不用活得這般累——不用狠壓著自己的怕卻強撐實力,不用眼睜睜看著臨衍得懷君長老親授,而自己瞎琢磨些劍法,左來右去卻始終不得要領。他怕高怕水,怕黑怕鬼,更怕師父的怒氣。然最怕最怕的,卻還是自己一事無成,竹籃打水,天資不足,不可堪大任。


    “……師父。”他本想叩個首,明素青長老一見,忙抬著他的肩膀搖了搖頭。“不可妄動,靜養。”他道。


    明汐看著自己師傅圓滾滾的大肚子和圓滾滾的腦袋,鼻子一酸,忽然有些想家。


    懷君長老也恰在這時候敲了敲門。他見明汐無礙,又探其修為尚存,胳膊雖暫且不能活動,休息些時日或許還能勉強恢複些武力,放下心。明汐卻再也無法放下心,雲纓長老千叮萬囑令其千萬要靜養,然他一想到自己努力了二十年,或許就要因此功虧一簣,越想越是抑鬱,越想越不甘心。


    怎的眾人一起從桐州過來,一起從那龍背上下來,其他人一個個活蹦亂跳,偏生他,稍不留神便被一妖魔一擊潰敗,留了終生遺憾?且不說這胳膊還會不會好,便是好了,定也不能如以前一般運用自如,他一念至此,心頭鬱結,千頭萬緒,忽然一想——自己到底為何去的桐州?


    當時又是哪個不長眼的讓自己一定得去桐州探上一探,將遠在桐州的季瑤師妹給照顧周全?——照顧便照顧了,季瑤師妹腦子不清醒,惹了妖魔不知道躲。自己俠義之舉,怎的就換來了這般一個不上不下的局麵?


    明素青見其神色有異,破天荒地沒有斥責他,隻道了聲“好生修養”便自顧自迴房中去了。懷君看了他幾眼,欲言又止,終究什麽也沒說。屋內一時隻剩不發一言的雲纓,雲纓在天樞門中司藥司占星之職,平日極少見人,也不收徒,也不與人論長短,若非明汐早知其同鬆陽長老有些淵源,否則他也實在不明白,此女子坐在長老高位上多年,為何竟似毫無建樹?


    此想法太過大不敬,他為自己嚇了一跳。


    雲纓淡淡看了他一眼,道:“我也先迴去,你若還有甚需要,讓門口守夜的小師弟給你拿。”她走到門邊,迴過頭,又道:“傷口別碰水,會疼。”她這一話音剛落,明汐方才反應過來。疼,當真疼,疼得撕心裂肺,餘韻悠長。


    雲纓自顧自出去了,留他一人獨自麵對漫漫長夜。明汐悲從中來,右手捂著左臂膀,越抓越緊,越發用力,直握得指尖微微發白,這才放了自己一條生路。大道不存,人心不存,什麽都是亂的,什麽都沒有頭緒。


    他忽有些想家,又忽有些渴望迴到小時候。那時他還是一個農家孩子,父母雖無權無勢也不認字,一心求仙拜佛不務正業,但那時他尚能感覺到自己活著,能感覺到自己有幾分天資。而父母雖不懂,卻對他的每一招每一式都極盡褒獎。明汐入門二十餘載,一路摸爬滾打,在明素青長老的威壓之下小心求存,越發小心謹慎,卻越發容易惹得師父不滿。


    也不知如何才能讓他滿意。——怕是永遠都做不到了罷,他又想,畢竟現在他已成了一個廢人。


    此偌大的一個天樞門,人人都比他強,人人都比他更自在,唯獨他,一場竹籃打水,仿佛是一個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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