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去瓤,切塊,放到磁盤裏,上頭放上白合。蒸籠合上的時候,熱氣盡數被收到了盤子裏。“再給你燒個湯?”沐芳夫人一麵說,臨衍才道“別麻煩”,隻見她已拿了一把青菜放在了水裏細細地洗。臨衍心生愧意,卻又不不敢同她爭廚房之位,沐芳夫人倒渾不在意,笑道:“阿瑤喜甜,你又愛吃清淡的,給你們兩做飯還當真令人為難。”


    臨衍在一旁看著,猶豫了片刻,道:“其實我此來是為了請教師娘一件事……”他還沒說完,沐芳了然,道:“先吃飯。吃完飯細說,反正你也迴來了,我們有的是時間。”


    待一頓酒足飯飽,臨衍將此豐城與桐州之行,自己的妖血之事,連同小寒山上偶遇陸輕舟之事都同沐芳和盤托出之後,沐芳沉默了許久,長歎一聲,道:“我同你師父早料定此事瞞不過你,卻不料你在現下這個當口提了出來。也且當做造化弄人。”她站起身,道:“你隨我來。”又道:“盤子放這就好,我來收。”


    臨衍隨她走到偏房,沐芳從衣櫃頂上取下了一個小盒子。盒子想來有些年頭,上頭積了厚厚的灰。她將盒子打開,交給給臨衍遞了一封信,道:“此為你師父給你留的。”見臨衍瞠目結舌,她又忙道:“他說,若你何時發現了自己身世之秘便將此物交給你。裏頭寫的什麽我也不曉得,你自己看罷。”


    信不長,統不過幾句勉勵後生向善修身之類。最後他道,大道在心不在血脈,若你實在心存疑惑,由岐山往西,行三日,到祁門鎮子上尋一個名叫做停雲別苑的莊子,一切便可大白。又道,若情勢危急,仙門中人有所顧慮,幾位老友或許能提供些許庇護。接下來是幾個名字,陸輕舟的名字赫然在列。


    莊別橋字跡工整,力透紙背,道不似他在陸輕舟處看到的手書那般飄逸灑脫。臨衍雙手拿信,手心沁出薄汗,既是慚愧,又心生感念。原來自己心心念念,所憂所懼之事,師父早布下後招。他一抬頭,往沐芳跟前一跪,道:“弟子慚愧,身負一身罪惡,還勞師父師娘為我這般費心謀劃。弟子盡心勉力,必不負師父教誨。”言罷,往地上重重一磕。


    沐芳哭笑不得,道:“這怎的好好地就又跪下了?”她忙將他拉了起來,天色漸陳,也該是掌燈時候。二人又話了幾句家常,臨衍忽問道:“我近日聽外頭有人說,昔年師父將宗晅逼到斷潮崖邊的時候,雙方早做好了拚死一戰的準備,後卻又不知為何,師父帶人退避三十裏,宗晅逃出生天,師娘可知其中緣故?”


    他本想問,此事可同他有關。


    臨衍被莊別橋帶迴門派的時候尚是個繈褓中的嬰兒。莊別橋夫婦對其身世諱莫如深,門中偶有揣測,有人將其生父歸於昔年戰死的淩霄閣吳晉延,也有人猜他本是一戶莊戶的孩子,更有膽大包天者,私自揣測其為莊別橋的外子。沐芳夫人不孕,而此揣測實在太過陰毒,縱是莊別橋這般寬厚的人,聽了此捕風捉影的傳言也發了好大一場火。門中諸人迫於掌門威壓,對臨衍的身世之謎便少了許多探究與好奇。


    再後來他繼任首座弟子,這身世一事便更沒有人提。沐芳夫人雖常在後山,對前山些許俗事也不是全然不知,她這一聽,明白過來,心道,你們爭你們的權,怎連一個無父無母的孩子都要給攪進來?她歎了一聲,道:“此事同你沒什麽關係,你師父權衡利弊做了個選擇,外邊的人再如何捕風捉影,此選擇就現在看來,還是對的。”她一頓,又道:“你也不再是懵懂孩童,有些事知道便當知道,莫要摻和,莫要妄加評論,但求清正,問心無愧。可明白?”


    怎能不明白?臨衍低下頭,略一苦笑道:“謹遵師娘教誨。”


    他暢遊外界越久,越發明白,即便天樞門一門清正,有些事卻也難為外人道。


    諸如明素青長老覬覦掌門之位多年,他聯合鬆陽長老對懷君施壓,與山石道人的之舊部或明或暗總有些嫌隙;諸如懷君本不善言辭,也不善安撫人心,卻因著他同山石道人這一層關係被人推到了台麵之上。


    又諸如天樞門這些年在仙門裏一支翹楚,或多或少也遭了些許說不清道不明的揣測。即便如莊別橋這般清正克製之人,都免不了被烏泱泱的一個江湖用以閑談、解構。世人明麵上稱頌其大道大義,背地裏對其挫敗宗晅後名聲鵲起之事恐怕也多有揣測。而他臨衍的身世也是眾人揣測的一環。


    再諸如,好端端一個四方成道會,沾了這些江湖揣測便如一個沉甸甸的碑。既不能露怯,又不能不露怯;既不能藏了鋒芒,又不可鋒芒太過。一來二去,一攤爛賬,最終又都迴到了莊別橋的身上:他昔年憑一己之力合縱仙家抗擊妖軍,為的到底是什麽?大道耶?大義耶?又或是其較大道與大義更為深沉,久遠之物?——比如潑天的權勢?


    臨衍不屑揣測,越揣測越覺得人心不古,四海江湖都是一潭爛賬——恰如自己深陷的這一個泥潭一般,說不清,道不明,敵人在暗,越是清正則越發不堪一擊。他一念至此,忽問道:“師娘可認識朝華姑娘?”


    沐芳一怔,道:“……不認識。怎的?”


    臨衍見其神色淡淡,不似作偽,也便搖了搖頭。蓋因那句“背德喪倫”實在太過沉重,太過刻薄,他實在想象不到以鬆陽長老之威,為何竟這般評價一個……好人。他想,縱朝華再如何離經叛道,她也始終是個清正磊落之人,此不似作偽。


    夜已經深了,臨衍辭別沐芳,臨走前她又給他塞了一盞燈與幾塊糕點。糕點還是熱的,想來才出籠,臨衍心下感念,提一盞孤燈,走出木屋之時,隻見繁星似海,夜幕一望無垠,鏡湖沉璧,蟲鳴之聲細碎而不知所以。這一切都這般不知所以。


    他一時不知該往何處去,迴房睡覺又未免太過倉促。還是那句“背德喪倫”令他心頭惴惴,輾轉難安,臨衍也不知該如何處置,略一思索,便直往劍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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