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殿下確是在桃花溪邊樂不思蜀。臨衍一路趕到東君居處的時候,朝華正拿了一簇桃花在指尖上,右手凍一束冰,將那桃花一個個拋上空中,右手再以冰箭迅速將其射穿,這半左右交替,玩的不亦樂乎。見他來,朝華嘴角一勾,凝了一朵沾了寒氣的冰桃花便往臨衍麵門上襲去。他一接,另一朵桃花旋即而至,臨衍哭笑不得,反手接了,這才意識到,此冰箭之力竟較她平日的力量弱了許多。


    “你的法力怎的……?”


    “東君暫且替我封起來了。”她一蹦一跳跑到臨衍跟前,揚起下巴,嫣然笑道:“他說我一身神力帶著跑實在太過惹人注意,若再有人惦記,我們怕便都要遇見危險。我方才在練力道。”她沒有同臨衍說的是,東君渡魂之後曾鄭重其事對她說,她流連人間每多一天,其力量便每多消逝一分。若是不想長睡不複醒,此神力還需得攢著些用。


    臨衍聞言,初時不覺,待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卻已雀躍著進了茅屋——何謂“我們”?此人還要跟自己多久?也罷,他歎了口氣,穿過桃溪上的浮橋,隻見鳳承瀾與鳳綏正在茅屋切磋武學,鳳弈站在一邊抱著手嗑著瓜子,時不時指導兩句,其語氣十分欠奉。朝華同東君不知說了句什麽,東君迴過頭,他渡魂的這一張臉,當真是……黑。臨衍想,怎世上還有這般黑的人,仿佛在太陽下烤了三百年沒見月光似的。除此外眉目倒還算清秀,笑起來頰邊兩個淺淺的梨渦,身量不高,力氣卻大,且見之比上一具身體健壯許多。臨衍表情尷尬,東君嘴角一抽,鳳弈也迴過頭,見其表情,扶著東君的肩哈哈大笑。


    “你看我就說你這張臉……”


    “……閉嘴。”


    臨衍耳觀鼻鼻觀心,對眾人之奇特表情視而不見,朝東君的方向鄭重地一拜,道:“多謝前輩相救,此恩晚輩沒齒難忘。”


    東君還沒搭話,鳳弈便在一旁搖著扇子嬉笑道:“我也給了你一捧含著鳳凰淚的甘泉水,你怎不謝我?”臨衍見其眉心一點紅,妖而不魅,恬不知恥,心道,你怎不提將我一劍穿胸的事?話雖如此,他也確向鳳弈道了聲謝,然此謝就較為勉強,鳳弈一挑眉,東君橫了他一眼,道:“既迴來了,廚房裏還有一條魚,你且去做熟。我們等著吃飯。”


    朝華牽起臨衍就往廚房走。臨衍迴過頭,隻見東君千真萬確轉身就走,鳳弈不以為意,笑嘻嘻跟在他後頭,頗像一條哈巴狗。怎的自己在小寒山上多呆了幾天,這幾尊大神竟完全沒有吃飯麽?


    待臨衍將一條草草蒸了的肥魚端上桌的時候,他遠遠看著幾個毫無威嚴的上神搶作一團,心道,怎的不把你們幾個給活活餓死。他歎了口氣,又就著東君那草盛豆苗稀的菜園子裏鼓搗出了兩個菜,此一番折騰,天邊已見了薄薄霞光。鳳弈吃飽喝足,神色饜足,支使鳳承瀾將東君珍藏的一罐瓊漿挖出來給大家開開眼,東君忙一攔,鳳弈將他由身後抱了個滿懷,道:“快去快去,日神親手埋的酒,我等凡夫俗子就等這一次。”


    朝華一咳,鳳弈挑眉看了一眼臨衍,收斂了些許。臨衍滿腹狐疑,方一坐下,鳳綏便給他推了一碗飯。“快吃吧,不然沒菜了。”鳳綏低垂著頭,聲若蚊蠅,令臨衍實在不甚習慣。他還是對茶棚裏那個一臉陰鷙的少年更為熟稔。他道了聲謝,斯文地扒了兩口飯,鳳承瀾提著兩大個酒壇子搖搖晃晃向眾人走來,道:“我們現在就喝?不如等天黑如何?”


    鳳弈將那酒壇子一把搶了過來,道:“哪裏來的‘們’,此神物隻有我同日神獨享,你們哪來的哪呆著去。”言罷又十分驕矜地一搖扇子,指著一桌狼藉道:“今天輪到誰洗碗?”臨衍目瞪口呆,鳳綏一言不發,鳳承瀾滿臉豬肝色,二人憤憤收了碗筷,朝華咳了一聲,道:“人家好歹也是你侄子,哪有你這樣做族長的……?”她還沒有說完,鳳弈笑嘻嘻對東君道:“我聽聞你這房子後麵有一條河,河水清可見底,還有蘆葦花漂在岸邊,甚是清雅。不如我們拿著這酒,一道去泛舟湖上可好?”言罷,又驕矜地瞥了臨衍一眼,道:“九殿下帶她的小情人,我帶你。”


    “……我不是……”臨衍方一開口,更感奇異——什麽叫“我帶你”?誰帶誰?


    東君懶得理他,手托下巴默然不言。朝華見之,站起身道:“我們過兩日迴桐州,這一場遊玩,權作告別可好?”東君聽此言,方才懶洋洋抬起頭,看著她的眼睛,半晌道:“這就走了?何時再來?”


    朝華嫣然一笑,抓著臨衍的手往廚房走。一路不答,一路桃花開得過早,一路靡香,翻滾沉浮,縈繞不知歸處。臨衍被她抓著手,掙也不是,牽也不是,隻得木然隨她。


    待到月上中天,臨衍昏昏沉沉,將醒未醒,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將其吵了個天翻地覆。他隨意披了件外套,隻見東君站在外頭,黝黑的臉好容易擠出幾分笑意,道:“喝酒,吹風,泛舟湖上,走不走?”


    怎能不去?臨衍接過他遞來的酒壇子,隨他一路在山路間穿行。月涼如水,微茫見星,天地具澄澈,他長吸了一口此山間晚風,隻覺天地袖手,也便是如此。東君走到樂處,也自顧自歌道:“皎皎白駒,食我場苗。縶之維之,以永今朝。所謂伊人,於焉逍遙?”這是一首送別之詩,臨衍聽之,又想到朝華同他說過一句“我可生也可死,故國遠在天的另一頭,我可知生,可知死,逍遙天地,暢行無礙。”那似是在桐州城,他喝多了,問了她一句什麽話,她這般答道。


    皎皎白駒,在彼空穀。生芻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爾音,而有遐心。他問她何時再來看她,為何朝華笑而不答?


    待他上了船,這才發現原來朝華與鳳弈早恭候二人多時。此舟不大,一個草棚子下麵支了個木桌子,鳳弈一身明黃衣衫,金貴而傲氣,站在船頭如一隻奪目的鳳凰,朝華一身黑衣,一支金釵隨意挽了長發,如他初見她時一般的打扮。東君率先登船,臨衍緊隨其後,鳳弈輕哼一聲,抬手喚了一股涼風,小船便承著四人,穩穩往河中飄去。


    星辰浮在頭頂的百裏之外,湖麵波光粼粼,行雲卻在行舟下,空水共澄鮮。河麵很寬,兩岸的蘆葦迎風招搖,素月分輝,天河共影。東君平躺在船上,朝華與臨衍坐在一邊,她手持一個白玉杯,同船頭的鳳弈遙遙示意,又轉過頭,對臨衍嫣然道:“我忘了告訴你一件事。”


    “什麽?”


    “我生辰的時候許了兩個願望。一遠世清平,二願身強健。”


    船頭的鳳弈聽了噗嗤一笑,道:“九殿下一把年紀,還搞這些虛頭巴腦,還要不要臉?”朝華一挑眉,東君便也跟著幫腔道:“你九殿下不會數數,你別欺負她。”朝華不理他們,徑自將那杯酒喝了。


    她輕聲道:“就這兩個願望。”臨衍心頭一緊,道:“那……我再給你添一個?”


    朝華詫異。臨衍鄭重其事給她斟了一杯酒,道:“三願你我心願得償。你能乘奔禦風,扶搖直上九萬裏,而我,無愧天,無愧地,無愧這一身浩然之氣。”言罷,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船頭鳳弈腳下一滑,揚起一陣水花。朝華怔怔看著臨衍,既歡喜而又懼怕。他始終一針見血,這般懂她,懂他自己。風太急了些,而水影下嶙峋的怪石清晰可見。鳳弈見她訥訥不眼,遠遠想她投了一個石子。那小石子被臨衍穩穩接了,鳳弈一挑眉,還想再扔。朝華迴過頭,似笑非笑,道:“鳳弈,你此舉,放在九重天叫做謀逆。”


    鳳弈渾不在意,道:“在這裏,叫‘九殿下是不是被風吹傻了,怎不說話’。”


    朝華嫣然一笑,趁其不備,拘一抔水就往鳳弈身上撒去。鳳凰最是珍惜羽毛,半點沾不得此涼物,鳳弈驚叫著避開,那抔水灑了東君一褲腿,他還沒來得及抗議,朝華便操起酒杯往那隻驕矜鳳凰臉上丟去。鳳弈陰惻惻一笑,指尖一簇火苗也往朝華處丟,二人越是胡鬧越是來勁,臨衍東君被殃及池魚,紛紛俯下身。當第二簇火苗險些將船尾木板點著的時候,東君忍無可忍,道:“要麽你們滾,要麽我滾!”二人這才悻悻罷休。


    四人又飲了片刻,朝華已有些暈,便指著天頂上微芒不見的星辰道:“此人間看不見天河,甚是遺憾。”


    “天河是什麽?”臨衍這話問得太不是時候。天河乃萬魂歸寧之所,東君瞪了他一眼,對鳳弈道:“前頭有個小島,你將我放下去。”


    “作甚?小解?”


    東君聞之,陰惻惻一笑,道:“你若再說一句話……”


    一陣冷風將小船刮得搖了搖。船靠岸邊,東君一馬當先,提著臨衍就往島中走去。此湖心島方圓不過百來步,臨衍被他扯得莫名其妙。待鳳弈二人的聲音終於聽不見了,東君這才長舒一口氣,引他往島中心走去。島上生滿了蘆葦,二人越往裏走,臨衍越能感覺到靈力流轉,清絕之力非凡。


    “前輩這是……?”


    “閉嘴。”臨衍依言默然,心道,怎的這脾氣來得毫無征兆?


    待東君好容易停在一處空地邊,臨衍這才瞧見,原來空地上有一座石台,石台上的銘文太過古老,他從未見過。更為令他驚奇的是,石台上躺著一柄劍。此劍劍身不算寬,通體瑩白,非金非玉,劍刃處的流光清晰地捕捉到了他的二人的影子。此雖不知哪朝遺物,一看便知不是凡品,東君走上前,手一碰到那劍,劍身嗡鳴之聲大作。他將其拿起來端詳了片刻,往臨衍處一丟,道:“接著。”


    臨衍甚是詫異。東君看著漫天星辰,背著手,淡淡道:“送你了。”


    “此等貴重之物,晚輩怎能……”


    “不要就丟河裏去。”


    此一言,令臨衍啞口無言。他想了半天,實在不知他這脾氣到底來自何處,輾轉迂迴,便隻能想到這把劍上。或許他看在朝華的麵子上將此劍送他,心頭卻又實在不願,一念至此,臨衍隻得道:“謝過前輩。”一麵想著迴頭同朝華說清楚,他即便沒了配劍,也斷不需如此。否則豈不是真成了她的小白臉。


    東君見其麵色古怪,一挑眉,道:“這劍叫滄海。”


    臨衍點了點頭。


    “……此為昔年我師父的佩劍。”


    臨衍一驚。東君輕歎了一聲,一撫袖間露水,道:“我將此物給你,並非看了誰的麵子。”他接過臨衍手中的佩劍,細細摩挲,輕聲道:“平心而論,我也沒有權力處置這劍。我同他隻有半師之誼,然而他將此劍借給我的時候,原也指著我匡扶皇室。隻可惜世殊時異,他的一番苦心,在我這浪蕩之人身上倒浪費得一幹二淨。”東君低頭苦笑道:“我八百年不知生,不知死,也自不知道何謂身前身後名。但他總說,人活著,總得留下些東西,我神力衰微,留不下什麽東西,此物……你便拿去匡扶你所謂的正義吧。”


    臨衍聞之,自知推脫才是不敬,雙手接了劍,遂恭恭敬敬朝東君一躬身,道:“多謝前輩。”


    “若有一天我身死魂滅,你還活著,需得將此劍交與朝華。”


    臨衍一字一頓,鄭重道:“好。晚輩定然守諾。”


    東君說罷,一拂袖,遙望漫天繁星,不言不語。半晌,他忽然道:“你說這生死到底是何物?為何世人想盡了辦法地跳脫輪迴,祈願萬壽無疆?我估摸著自己這魂火還能撐個五百年不散,然而五百年啊……漫漫無邊,望不到頭。”他這一話說出口,自己也覺出了矛盾。既五百年漫漫無邊,他卻又為何每逢百年便尋一具身體,即便要忍受神魂分離之痛,也要苟延殘喘這五百年?


    他答不出,臨衍更答不出。許久,臨衍輕一咳,道:“晚輩尚有一事不明。那日在桐州城的幻境之中,畢方說朝華姑娘乃被神界驅逐之人,晚輩不肖,想知道她緣何被驅逐。”這問得甚是古怪,東君看了他一眼,神色似笑非笑,道:“她竟沒有告訴你?”


    臨衍搖了搖頭,東君嗤笑一聲,道:“那你需得自己問她,此事我不便說。”言罷,頓了頓,又道:“但你此說法不甚嚴謹。她是被罰沒入輪迴受十世之苦,要說流放,我這才是被流放。而且九重天的流放之刑甚是沒有道理。”這話說得沒頭沒尾,臨衍麵露詫異,東君老神在在,引著他往來時路走,一麵走,一麵迴過頭,道:“你想知道緣由?”


    不想。臨衍還沒來得及答,隻聽東君一頓,笑道:“因為我是個斷袖。”


    “……”


    臨衍忽覺東君甚是偉岸。


    東君走了一段,忽又自言自語道:“人這一生,橫豎不過百年,悲苦或是安樂,聖賢或是宵小,都隻百年而已。他們都隻有一個百年,而我還有下一個,或許下下個。”他盯著漫天繁星,目光輕佻,似笑非笑,道:“想必昔年九天神佛將我投下誅仙台的時候,斷然料不到這一番情形。當真解氣,也當真有趣,是不是?”他忽又迴過頭,對臨衍道:“你也有趣。你半人半妖,既非妖界中人,仙門也必不會認你,自己接下來的路該怎麽走,可有想好?”


    臨衍手持滄海,劍刃太薄,劍鋒上的流光如一麵鏡子。他深吸一口氣,道:“君子修身,盡心而知天命。其餘的事,到時再說吧。”


    東君哈哈一笑,二人一路無話。


    待二人迴到船上的時候,朝華喝得多了,眼睜睜看著臨衍拿了滄海而渾然不覺。鳳弈一見此物,甚是詫異,東君不言,他便也不敢多言,一陣清風載著四人往茅廬中去。明月無端,沉醉不知歸路。許是河上煙波太過浩渺,而風太冷,朝華就著東君的身軀便靠在了他的肩上,鳳弈見之一挑眉,道:“九殿下,我勸你莫行不義之舉。”


    朝華茫茫然半睜開眼,他又道:“這是我的東西,你的玩意在另一邊。”朝華聞之,笑得甚是得意,道:“第一,他是個大活人,且不是我的。第二,”她在手頭凝了一個水球,藏在袖中,蓄勢待發,道:“我偏要撩撥你的東西,你待如何?”


    鳳弈冷冷一笑,一陣狂風怒而掃過小舟,將船頂上的茅草都掀去了幾根。東君驚怒,道:“你們兩都給我坐好!”然而醉鬼怎能同他講道理。朝華凝了個水球就往鳳弈臉上丟,水球偏了他半寸,在甲板上濺起水花。鳳弈一臉嫌惡,退了幾步,哪知這一退卻正好踩了夾板的邊。他急召一陣夜風助其穩住身形,然而夜風太猛,這一陣,卻是生生將小船刮得狠狠晃了晃。


    臨衍忙扶住船邊,小船在萬頃波濤裏打轉,將幾人轉得頭暈目眩。東君忍無可忍,召了一道驚雷直往鳳弈處劈去。鳳弈不料他當真動手,又是委屈,也滿心躍躍欲試,給他丟了一簇火。


    也正是這一簇火點燃了朝華的衣角衣衫。她怒而反手一簇冰箭,鳳弈一躲,待他再召了一陣風的時候,可憐的小舟終於承受不住三尊大神鬥法之力,晃得越發厲害。鳳弈站在船頭想笑又不敢,臨衍還沒來得及喊一聲“不好”,便眼睜睜看著那船一歪。


    而三尊至高無上的上古神裔,連同他一個無辜的池魚,便都被這陣陣的妖風掀到了水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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