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二人方才探過的井沿上不知何時坐了個人。那人低著頭,呈假寐之狀,纖長的睫毛投射在臉上成一個扇形——便是王旭勇本人。朝華嚇了一跳,臨衍忙走上前,小心翼翼探了一下他的鼻息。“還活著。”他道:“睡著了。”


    “他到底什麽時候出現在這……!”此她又還沒說完,隻見王旭勇雙眼一睜,操起一把鋤頭就朝他二人劈來。


    王旭勇的鋤頭被他舞得虎虎生風,霸道而張狂。臨衍反手拔劍一擋,又一劍削往其下盤,王旭勇避也不避,操著那鋤頭就往人頭上砍。此一招一式,無門無派,不像師從江湖名門,倒像是從戰場上自己摸索出來的一般,頗有些一夫當關的架勢。臨衍也不敢同他動了真,隻得處處迴防,一一退避,王旭勇越戰越猛,越戰越不講道理。


    待他再橫劍擋下王旭勇一擊的時候,木鋤頭杆上被其晗光劍削下來了一片飛屑。臨衍感覺虎口一麻,忙一側身,長劍幾欲脫手。這倒稀奇,他想,照說此人沒有修習過調息之法,一招一式皆靠蠻力,然這一通蠻力砸下來,威力再大,也不至於令人無可招架。許是同此結界有關?他一麵想,一麵且戰且謹慎;另一邊,朝華也牽出銀絲,絲線如棉,簌簌地往其手臂纏去。


    此銀絲在浮光下甚是精巧,臨衍想。初時不覺,這麽一看,那絲線倒像是琴弦。


    王旭勇被她打了個出其不意,昂首一躲,凝了霜雪寒意的琴弦擦過井邊那棵大槐樹,槐樹幹上旋即留下了刀砍的深痕。臨衍緊隨其上,手腕一抖,劍花凝作長嘯的西風,奔襲的江水,王旭勇以拚死的架勢直迎而上,那板鋤頭如長戈也如紅纓槍,與其晗光交接,二虎相爭,各不退讓。朝華心覺有異,她的琴弦飛射而出,這一遭卻不是朝著王旭勇而去,而是朝著他旁邊的那一堆幹草垛子。


    幹草被她掀了滿天,連同草邊上那個大磨盤也被她連根拔起。磨盤朝著王旭勇的方向倒去,王旭勇正與臨衍短兵相交,自顧不暇,此一株二人懷抱的樹朝他背上一倒,本想該將其牽製片刻,誰料他一迴頭,見了那磨盤,竟也不躲。沉沉地石磨盤砸到他的背上,又滾落到大腿上。他踉蹌兩步,顫巍巍以鋤頭支著上身,抖著左腿,朝眼前的臨衍呸了一聲。朝華在他身後,琴弦繞在指尖,蓄勢待發。


    “……我們不想傷你……”他還沒有說完,隻見那王旭勇又跳了起來,沒事人似地再次朝他撲去。朝華見之詫異,手腕一翻,琴弦飛射而出,朝那王旭勇的左側大腿直襲而去。琴弦穿透了他的腿,不見血,亦不見其頹勢,王旭勇低下頭看了一眼,迴頭朝她冷冷一笑。臨衍亦詫異,那鋤頭在此狹小的院中被他舞得有聲有色,臨衍倒被逼得處處退避,處處製肘。


    “……在此間傷不了他!”朝華喊了一聲。臨衍也覺出異常,飛身跳過那片井,直朝門口奔去。“走!”若果真如此,二人硬碰,臨衍二人總有力竭之時,倒不如先行退避再找方法。他拉著朝華跑出門,沿狹窄逼仄的小巷往左一直跑。誰知這小巷卻仿佛沒有盡頭一般,二人氣喘籲籲,大汗淋漓,亦不見其出口。王旭勇拿著鋤頭在後頭追,二人受結界之力鉗製,不欲同他一爭高低,朝華做夢也沒想過,自己神體加持,身負近千年修為,竟會被一個男人拿著鋤頭追個二裏地不歇。


    她越想越是荒謬,索性一拂袖,抖出句芒弓,凝了一株冰箭。“別!”臨衍一喊,箭已脫手,那冰箭直指王旭勇麵門。他以手中鋤頭一擋,二人趁機掉頭飛奔而去。


    一路上盡是他人吉光片羽的記憶,有洞房花燭,寒燈苦讀,有田間地頭也有登高臨遠。幻境層層疊疊如迷宮般一個套一個,永無止境;王旭勇在後頭亦不知疲憊,沒有生命一般地死咬著二人不鬆手。臨衍技出無奈,喘著粗氣道:“此結界總不可能無止無盡,我們要麽離陣眼遠些再一舉將他擊敗……”


    “……要麽直接殺了!”朝華一邊跑,手指微曲,又凝了一支箭。臨衍一驚,見其殺意淩然,眉目狠厲,忙道:“他是個大活人!”朝華聞所未聞,長弓一拉,直指著狂奔而來的王旭勇。臨衍驚懼,扯著她的手臂一拽,朝華一箭失了準頭,再要凝出冰箭的時候,那王旭勇已經三步並作兩步跑到了二人跟前。


    他那拿鋤頭的手仿佛永遠不曉得累,而那被磨盤砸過的腰和腿也是健碩非常。臨衍圈過朝華的脖子,將她往自己身上一帶。腳下不知何時又化作了沉沉的靜湖,步行之上,水光瀲灩。金色浮光簌簌抖動,翻滾沉浮,逼仄的小巷越行越寬,空氣也越來越冷。“快了。”臨衍道:“再往前幾步。”


    朝華反拽過他胳膊:“當心!”二人眼前有一個斷崖瀑布,水流靜然下沉,斷崖之下亦如湖水麵一般寒冷而黑沉,若不是她仔細,奔忙之時一腳踩空,怕不知是魂飛魄散還是粉身碎骨。她看了他一眼,臨衍亦迴以震驚之色。眼看著那揮舞著鋤頭的王旭勇距二人越來越近,臨衍拉過朝華的手。指尖相觸,觸手盡是冰涼,他輕聲道:“當心。”言罷,手一用力,將朝華往自己身側一帶。


    也正在這時,朝華反拽著他,左手圈著上的脖子,退了半步。此曖昧之舉,在此生死之交的時刻,顯得尤為突兀。臨衍一愣,卻聽朝華在他耳邊輕聲道:“該你去才是。”臨衍渾身一震,心頭醞起一股十分奇特之情緒。她眼波似水,語氣溫柔,扣住他後腦,扯著他的頭發往後一扯,一柄吹毛斷發的匕首在她的廣袖中一閃即逝。


    寒光盡雪,一點霜色。他還沒來得及反應,那匕首便直直抹開了他的脖子。


    霎時地動山搖,腳下的水波一圈圈暈開,金色的浮光席卷奔騰,斷崖下的水流開始咆哮席卷。臨衍目瞪口呆地看著朝華,捂著被切開的側頸,一臉不可置信。血流如注,灼灼的鮮血濺了她一臉,她後退兩步,目不斜視,左手一推,將臨衍麵朝著她,直直推下了斷崖。那飛奔而來的王旭勇見狀,也是目瞪口呆,直勾勾盯著眼前的一幕,不發一言。


    “四方石幻境,假作真,真作假,什麽都信不得。”她反手摸了一把臉,血色被她一手抹開,襯在她的臉上更如厲鬼孤魂。王旭勇後退幾步,冷眼看著她,眼神狠厲,靜默不言。血滴在湖水中,水波漾開漣漪,漣漪再不冰冷。斷崖下驚濤拍岸,而二人所踏足的地方,其水流卻依舊平靜如舊,那被水流所吞噬的肉身,甚至都沒來得及掙紮,便被吞沒在了巨浪中。


    “……什麽時候看出來的?”王旭勇退了半步,冷冷盯著她。


    ——扮誰不好,偏扮他。“他就算化成灰我都能認得出,”朝華冷笑一身,道:“臨衍呢?”言罷,長袖一揮,如墨一般的司命劍已在手。她退了半步,左腳根稍一滑,腳後跟懸空。原來就在方才假“臨衍”帶她跑的方向,並非離陣眼越來越遠,而是距陣眼越來越近。她側目瞥了一眼斷崖之下,方才還驚濤拍岸的滔滔水流,此時卻又悄然靜默了,崖下水汽繚繞,如閬苑仙境。


    王旭勇咧開嘴一笑,笑聲卻有著與其外表好不相稱的毛骨悚然之感。他嘎嘎笑了兩聲,道:“我若說,那小白臉被本座刨了心掏了肝,吃得幹幹淨淨,九殿下待如何?”


    朝華聞言,持劍之手一抖,長劍暗暗聚了雷霆之勢。


    “……那你,便去陪他罷。”她眯了眯眼,輕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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