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的是你?”懷君見了她,垂在廣袖白衫中的手竟有些抖。


    許是被氣的,朝華想。她幹捂著嘴咳了一聲,道:“你怎的在這裏?”


    懷君白衣白發,望著甚是仙風道骨。——然也僅僅是望著而已。此人有一個十分清奇的毛病,那便是無論何種境況,但凡聽他說話之人超過三個,他便緊張得不能自已,雙手發抖,如一個待審的犯人。


    有人猜懷君長老該是閉關太久,猛地麵對眾人依然緊張得無法自已;又有人猜此人許是被那位驚才絕豔卻又英年早逝的師兄保護了太久,年紀輕輕初擔大任,免不了行止有偏,然無怪乎眾人猜測,若非他曾在妖王血戰中連斬瀟湘無歸兩大妖,少有人能夠相信這位開口臉紅惜字如金的囁喏年輕人有著這樣驚絕的劍法。


    也無怪好事者曾將他與那位驚才絕豔的師兄相對比,一個人的劍法可以狠厲至此,而其耳根子又可以軟糯至此,實在不多見。


    “……臨衍是我師侄。”他將師侄二字狠狠念出來,頗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自然,朝華想,但凡有一線可能,他怕恨不得將天樞門眾人都拴起來,距離她遠遠的,最好永世不得相見;若是見了,也自當她是個居心叵測的老妖婆便好,最好永世不要同她說上話。


    然你師侄的命是我救的,你徒弟的案子也是我幫忙破的,你自己的劍訣還有一部分是我討來的,我大費這許多周章耗了這多心神,你怎的還記掛著那百十年前的一點破事?朝華又幹咳了兩聲,道:“我知道。我……來給他帶個話。”


    “什麽話?”懷君伸出手,其將她攔在外麵的樣子頗似護犢子的老母雞。朝華無奈,道:“你真要如此麽?”


    “……我警告你,我師兄就這一個徒弟,你,你最好離他遠些!”


    朝華歎了口氣。這又同山石道人有何關係?


    然則二者對峙,相顧無言,一時無人占上風。萬分尷尬之際,臨衍在裏頭輕喚了一聲:“……師叔?是不是朝華?”朝華朝他挑了挑眉,懷君也看了看房裏,方才不甘不願讓開身。


    ——可是他為何喚你朝華?!而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朝華已經推門進去了。


    臨衍見她進來,也站起身。朝華看他臉色紅潤,身體強健,想來吃的不錯。他的屋內陳設簡樸素雅,除去居必要品外無一件裝飾器物,就連軒窗下的桌案上也隻留了些筆墨紙張,窗明幾淨一塵不染,毛筆由大到小由左到右齊整整掛著,宣紙一絲不苟疊得無懈可擊。朝華看得目瞪口呆,你這收拾屋子的本事比你師父還要令人瞠目結舌,你們一個個地都從哪裏學來的這般奇巧淫技?


    臨衍請她坐下,又朝窗外看了看。懷君甩了個霜雪似的長袖,步履急促,脖子僵直,看身形頗為憤憤。臨衍好生疑惑,怎的她竟把師叔氣成這樣?


    朝華又咳了一聲,道:“你喊我過來,有事?”


    “你睡了兩天兩夜,本該讓你休息一下的。但我方才聽師叔……懷君長老說,他們派人去將那妖海棠鏟了,又得了些許線索,我整理了一番此來龍去脈,想來你們應該有興趣一聽——懷君長老怎的走了?”


    你師叔見了我便恨不得拆皮剝骨,飲我血寢我皮,此時不見你我,是為了保持他的君子驕矜。朝華沒搭腔。


    “許是有急事。也罷,那我便說吧。”他道。


    前頭章家二子的生辰,老道士,林墨白之事就暫且略過,臨衍推測,那‘彭祖’想來便是乘黃。乘黃養了一株妖海棠,海棠助其食腐,陰時陰月之子的骨灰用作華肥。血蝙蝠不知前因後果,誤以為吞食章小姐身軀便可增進修為,與乘黃相爭不過便跑了。後來怕事情越鬧越大,才想著殺林墨白滅口。


    “老實說,若非那場突如其來的雨,章小姐的屍身此時怕還藏得好好的。”


    朝華點頭,繼續道:“乘黃用了章小姐的屍身還嫌不夠便又盯上了章博遠,我猜陰時陰月之子固不難找,他們斷不能把每個孩子都拐來。動靜太大,太惹人注意。”


    臨衍點了點頭,接著道:“要想將事情做得隱秘,刨人一半屍身總比謀人性命要好,雖然此舉亦為天譴,但若出了人命,必將驚動官府。我所不明白的是,是什麽力量讓他們由刨屍為生轉而盯上了章小姐?一個陰時陰月,當真值得如此大費周章?”


    朝華搖了搖頭,臨衍也歎了口氣,道:“此事隻能迴頭再問林墨白了吧。”他看朝華麵露疑惑,解釋道:“你那日忽然暈倒,想必不知道。林墨白自認罪孽深重,同意跟我們一起迴天樞門去,由門中關上幾年思過也不是壞事。”朝華點了點頭,想,那賊狐狸想來也是打著躲個天雷的主意才寧願和捉妖道士在一起。也好,岐山規矩森嚴,想必也能約束他一二。


    二人又隨口聊了兩句章家近況,章譽銘是找著了,官府的人在飛鶴亭旁邊的小樹林子中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慘兮兮地餓了三天,奄奄一息,也不知以後會如何。


    沉默片刻,朝華問:“北鏡呢?”


    “迴來後也睡了一覺,現在想必該起了。師叔清了其攝魂術,人沒事,需要休息幾日。”


    朝華放下心,歎道:“之後的事之後再說吧,各人自有天命,不可強求。”


    臨衍甚是讚同,道:“還有一事我心有疑惑。那日在洞中所見,綁著妖海棠的鐵鏈子,我看著竟似前朝之物,你……咳,見多識廣,可有看出些什麽?”朝華站起身,想,你若想說我老而不死便說吧,我聽得多了,不差這一個。她繞了一圈頭發在指尖上把玩,偏過頭,道:“我還真不認識。不過那白蛇倒是有些意思,看著雖然嚇人,但卻是個才破殼不久的。還好落到了我們手上,若真等它長大……”


    必成一方妖孽。臨衍了然,道:“我這兩天翻了些古籍,也沒找出些頭緒。還有那血蝙蝠在護城河邊陡然妖力大增,我心有疑惑,還得再問問師叔。隻能暫且如此了,迴頭若有機會再說吧。”又問道:“你可還好?”


    “我?”有何不好?朝華一想,方明白他在問自己那日暈倒之事,隻道:“許是太累,睡一覺便沒事了。我老妖婆子一個,吃過了多少飯走過了多少路,不礙事。”


    怎的這般稱唿自己?臨衍咳了一聲,道:“那乘黃會去哪裏,你可有頭緒?”


    朝華挑了挑眉。你這是把我當山河誌了麽?她道:“這我就不知道了。它們在九重天的時候就是個看門的,誰曾想到,千年過去,區區江水之姣也敢自稱是唿風喚雨之龍?”她冷笑一聲,旋即又道:“而且我猜,就憑妖海棠這種東西,光以乘黃一族怕還搞不出這麽大的手筆。隻怕他們背後還有人。”


    “宗晅?”


    朝華搖頭:“乘黃好歹也是九重天上的,跟個妖王混在一起有何好處?”


    “也對,總覺得雪球越滾越大,令人匪夷所思。”他怔怔盯著床頭的淺藍色羅帳仔細端詳,這帳子非絲非麻,到底觸感柔軟冰涼,適宜春夏使用。迴頭該問一問朱觀主此是何材質。朝華見其不做聲,陡然問道:“說起來,你的生辰可是要到了?往年怎麽過?”


    臨衍震驚:“這你又是從何得知?”


    “……那日你自己對鳳弈說的,這就忘了?”


    臨衍咳了一聲,略感尷尬,道:“往年師娘和師妹會給我煮長壽麵。我近幾年常不在門中,若是在外頭,忘了也就忘了。”頓了半晌,他又問:“你呢?”


    “我?”我在九重天的時候生死不辨,還沒有“生辰”這種說法。朝華趴在窗台邊,天色正晴,無風疏朗,正適合做夢:“我的生辰,母後會給我剪一叢木蘭花,放在我的床頭。這樣等我醒來的時候,恰正好能聞見花香。”


    那後來九重天怎麽忽然就沒了?臨衍瞧著她的側臉,想問,始終沒能開得了口。君子不揭人短,她這般驕傲一個人,想必被人一問,會很為難。他站起身,問朝華蘋果哪裏來的。朝華順口一答,看著窗子外麵巨龜背上的碑文,忽然道:“你說,林墨白縱口口聲聲說自己對三夫人隻有利用之心,卻為何對章譽銘這般好?”


    “……啊?”


    ——男人果真無趣,朝華笑了笑,結結實實在心下白了他一眼。臨衍受此一無妄之白眼,頗為茫然。這又是哪跟哪?


    微風吹得屋簷角的風鈴清越作響。此觀眾屋簷下必掛了鈴鐺,鈴鐺上刻著山雀,想來這位朱庸觀主也是個有趣之人。朝華默不作聲,臨衍也一時半會尋不出個話頭。懷君長老有一個本事,無論同任何人待在一起,但凡超過半柱香的時間,氣氛便會開始不可逆轉地尷尬,二人大眼瞪小眼,一時竟不知話題是如何起的頭,如何結的尾。臨衍覺得自己怕是沾上了些許此毛病,否則風鈴清越之聲怎越發想得令人焦躁。


    他猶豫著該給續一杯茶,還是委婉將此人請出去的時候,敲門之聲如救星一般響了起來。


    “師兄,你可在?”


    臨衍感懷地開了門。敲門之人濃眉大眼,眉骨生得甚是俊朗,朝華見之,雖不認識,亦不覺感慨。


    “……顧昭?你怎麽來了?”


    顧昭苦著臉,道:“我……我把瑤師妹給送來了。她現在正跪在前廳裏,給懷君長老請罪。”話音方落,隻見臨衍呆了呆,一個箭步便衝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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