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代乃事後事,逃犯是當下事,追還是要追的。幾人循跡飛奔追去,不覺已是沉夜如水,月朗星稀。慈安寺四周圍栽了整整一片的竹林,玉竹由風篁嶺一路蔓延北上,直至曲江峽邊戛然而止。飛鶴亭便坐落於曲江峽瀑布邊,相傳為山水大師趙春晁督建,剛建成的時候一道天雷劈了亭子一角。有好事者曰此為大兇之兆,或象征天下大亂,此謠言一傳十十傳百,傳到了天子耳朵中。然天子畢竟是天子,被雷劈了半個亭子這種事雖不多見亦不是沒有聽聞,於是,本來鳥不拉屎的一個破亭子被這麽一傳,竟引來了文人墨客競相瞻仰。


    天子輕飄飄降了個督工不嚴之罪,趙春晁被貶謫到了一個更為窮鄉僻壤的鳥不拉屎地。當時的慈安寺住持見之不忍,便卓人將飛鶴亭邊的竹子清理了一番,至此,這地方便成了豐城名景之一。要說飛鶴亭的景觀確實是好,曲江峽瀑布如天瓢倒海,雷霆怒吼,石塹劈開薄霧,花映新林岸。而距亭子邊五丈有餘的風篁林,蒼翠深幽,瑩瑩如玉,一眼望不到邊。


    然而或清致或深幽,或蒼翠或萋萋那都是指的白天。到了夜晚,光線在竹林深處越發昏暗,從竹影見漏下的月光在地上湊成斑駁圖景,偶有鴉啼聲如泣如訴,刺在人耳膜上平添詭異。明汐怕黑怕鬼,怕高怕水,遇了此種情形,自然也是怕的。他遠遠瞥了師兄一眼,後者目不斜視,連朝華這看起來頗不靠譜的都專心趕路,目不斜視,心下更為萋然了些。


    “哎,別動!”朝華這一喊,他驚得跳了跳。“你頭頂有隻蜘蛛。”


    至此,明汐對朝華就怨之多於敬之了。


    “都什麽時候了,你們能不能別老想這些有的沒的。”北鏡對朝華與三人同行一事實是不爽,然此人雖不甚靠譜,好在法術了得;然而明汐這羊質虎皮的還顛顛地跟來,勸其迴去與門中接應的弟子會和而又不去,最後還得北訣乖乖迴了,一念至此,她更是煩躁。夜闖深山老林有什麽好跟的,此行本就危險,邀功不成還莫名受個傷,迴去怎麽向明素青長老交代?


    想到受傷,她便又朝朝華處看了一眼。鳳弈那一劍險些要了命,臨衍被朝華帶迴來的時候卻活蹦亂跳,這姑娘若非扁鵲再世,那就是手段非常。她所圖為何?北鏡一念不集中,腳下一滑,明汐忙扯了她一把。再等她站穩的時候,脖子上卻被橫生出來的竹葉子滑了一道血痕。


    “哎你受傷了!”北鏡反手摸了一把頸間,酥麻麻地有些疼。受傷便受傷了,有什麽可大驚小怪的?她皺眉看著朝華,後者以手指蹭了一點她的血跡,湊在鼻尖上聞了聞,伸出舌頭,舔了一口,道:“沒有毒,還好。”


    “……”


    北鏡一口氣險些沒提上來,臨衍聽了二人動靜亦停下腳步:“怎麽了?”


    ——你帶來的這個姑娘是個蝙蝠精。北鏡此念頭一閃,卻又隱隱為自己感到羞愧。君子磊落,怎可一來就以最大的惡意揣測人家?


    朝華不知她心頭念起,皺著眉頭搓了搓手指,道:“好奇怪。怎麽這般安靜?”她話音未落,明汐扯了扯臨衍的袖子,道:“師兄,你看!”四人迴過頭,玉竹幽篁,風搖月影,莫說妖怪的影子,就是來時路都沒有了。


    臨衍忙凝了個訣往他最近的竹子上一拍。咒法的白光倏忽撞上了冷硬的竹幹,搖了搖,又彈了迴來。四人震驚,臨衍沉聲道了句:“不好。”隻見竹影當風,方才尚有幾分舒朗的玉竹漸勢相合,層層疊疊,密密匝匝,吞天徹低般向四人推來。


    “師兄你啟動了什麽陣法啊啊啊!”


    北鏡不顧明汐尖叫,指尖如風朝篁竹削去,堅挺的軀幹應聲斷裂。明汐憤憤拔了劍,朝華亦從袖中滑出一把短劍,劍不過寸餘,劍身上刻著的銘文有些眼熟。明汐左思右想,硬是想不出在何處得見此物,而不等他整理明白,那密密匝匝的竹子便要將幾人擠成肉醬了。誰能想到,以臨衍這一手風聲鶴唳的精絕,竟是用來野外劈竹子?


    劍芒如水,沉夜不見星,然劍光再快,到底禁不住竹子如山巒疊嶂般從四麵八方湧來,無止無休。臨衍一想這風篁林的自山丘下蔓延而上的規模,心下發毛,衝北鏡喊道:“可有破陣之法?”


    北鏡搖頭,早被這鋪天蓋地的竹子攪得滿頭大汗。臨衍心一橫,道一聲“你們堅持一下”,凝了個疾行之咒,便順著一方蔚然高聳的竹幹,手腳並用地攀了上去。師兄何時學會的爬樹之技?明汐驚覺,既有此神技,為何門中眾人鬥雞走狗掏鳥蛋的時候他從不參與?


    幽竹成片成片地沒頂壓來,幾人苦苦支撐,縱劍芒夠快,卻也被逼仄到了無可轉圜之處。北鏡順勢拉了朝華一把,劍風犀利,吹毛斷發,削斷了一方玉竹,心想,總不能讓這容顏如畫的小臉就被竹葉子毀了容。


    朝華投以感激一眼,後者哼了一聲,靠著她的背,假裝沒看見。


    臨衍一側,越往上爬,竹竿越細,越是得見明月高懸。他腳下一個用力,竹子終承受不住他的重量,孑孑晃動,而他凝目四顧,自層巒疊嶂般的竹子陣中遠遠瞧見一處空地。空地周邊無竹無影,似是有什麽東西插在土裏,他來不及細想,腳踝著竹子尖,攀過另一支玉竹,如野猿般穿梭於樹梢一般,手腳並用地騰挪到那處空地邊。還好明汐不曾看見,他想,自己此番形象,甚是不君子。


    “師兄你好了沒有我們要被壓死了啊啊啊!”


    臨衍飛身落地,隻見空地中心是一把玉置的折扇,扇柄上貼了一張符,上以鮮血作書,寫著不知名的文字。


    他以長劍聚力,往空地上一插。刹時狂風唿嘯,土地上龜裂之紋路四散蜿蜒,腳下土地以扇子為圓心,逐漸塌陷處一個坑。那扇子承受不住長劍之力,甕聲一響,“啪”的一聲,碎做幾段。當此時,土地已然塌陷得不成樣子,臨衍忙往旁邊一滾,鬆軟的土壤簌簌帶著他往下落。他自懷中摸出一段繩,以繩子的一頭飛纏住最粗的一枚竹幹,他攀著繩子飛快往前收。最終,待腳下泥土塌陷成一個巨坑的時候,他恰好扯著繩,將自己平平安安地……吊在了坑的邊沿。


    還好這縛仙索夠牢,臨衍想,不然掉下這深不見底的洞,說不準再爬上來的時候就世殊時異,百年過去了。


    月影透過林子梢頭,姍姍來遲地落了下來。那如層層疊疊的竹林陣亦停了下來,臨衍長舒了一口氣,朝天喊道:“喂,過來拉人。”實在太過不君子,他想,若此時自己不是被吊在坑裏慘兮兮地晃,而是白衣翩然,於層層玉林裏長身玉立,驀然迴首,那該多好。


    而待眾人將他七手八腳地拉上來時,他想,果真君子不好當。


    北鏡見其灰頭土臉,玉冠歪斜,雪白道袍上盡是土,實是見之不忍。明汐好心給他遞了個帕子,朝華好整以暇地懷抱雙臂,站在旁邊,看著他似笑非笑。


    ——怎感覺又被調戲了?臨衍想。為何隻要此人在的地方,自己總顯得這般倒黴?


    那被山魈撓過的地方沁出些許血,還有些細細地疼。朝華見狀,也自顧自掏出一方帕子,走上前。他以為朝華要給他擦拭手臂上的傷,誰料此姑娘心安理得地抬了他的下顎,右手拿著帕子,往他嘴角邊輕輕擦過:“別動,沒擦幹淨。”明汐被她此行舉得呆若木雞,北鏡亦震驚,朝華視而不見,收了帕子,逍遙而去。


    ——果真是被調戲了,臨衍想,早該料到。然而天樞門的首座弟子,縱被調戲,自也是泰山崩於眼前而麵不改色。他於是抖了抖衣角,強作鎮定地站起身,又拍了拍肩膀上根本本不存在的泥土,道:“都沒受傷吧?”


    明汐咽了口口水,北鏡忙道:“不曾不曾。師兄是怎的看穿了這竹林陣眼所在?”


    她其實並不想知其陣眼所在,北鏡看著朝華自顧自整理衣衫,忽對此人的厭惡多了幾分複雜情味。大師兄此人在門中如羅刹般的存在,不苟言笑,一本正經,訥於言,敏於行,眾弟子見之無不恭敬禮讓。而此番能將他搞得渾然不自在,渾身僵直,如芒在背如坐針氈還強裝鎮定的,也就隻有此人了。


    “……所以說,你們平日要多看書,多向前輩討教經驗。”


    “……師兄說得是。”


    朝華指著不遠處一方亮光,迴過頭,道:“咦?在此深山老林裏,還有人點了火,專門等我們過去?”


    北鏡站起身,看著不遠處的微光,抬頭看了看天,不敢看她的眼睛。她此時忽然心領神會了一個詞:不忍直視。明汐也拍了拍袖子站起身,道:“看樣子倒像一個山洞,有人在洞裏點了火。我們……就這樣大咧咧地過去,不用知會其他人麽?”


    這荒郊野嶺還能知會誰?北鏡瞪了他一眼,迴過頭:“師兄覺得呢?”


    “去是自然得去的,”他往那深坑底下看了一眼,道:“就不知這竹林陣是不是那幫人請君入甕的‘翁’了,還挺有趣。”


    有趣個鬼。明汐深吸一口氣,也學著臨衍的樣子,小心翼翼往那方洞裏看了一眼:“果然好深,下麵那個白的是什麽?”


    “看起來像是蛋殼?什麽東西的蛋有這麽大?”北鏡剛說完,隻聽深幽幽的坑裏傳來一聲巨響,地動山搖。四人驚退,更多的泥土落了下去,沙土地地麵龜裂出越來越多的深溝,開幾人忙扶著就近的竹子且退且小心,漸漸地,由方才塌陷下去的坑裏,揚起一條有佛院中老槐樹那麽粗的巨型蛇尾巴。


    地下的大蛇正在試圖破土而出,土地還在寸寸龜裂,寸寸塌陷。蛇頭還沒有露出來,蛇尾自大坑裏一閃即逝,明汐一晃眼,隻見其鱗片瑩白,透著些許青光,在月色中一閃即逝,仿佛幻覺。他感到腿有些軟:“方才,方才那是啥?”


    朝華朝前邁了一步,手腕一抖,那方砍竹子的短劍便被她握在了手心裏。劍刃凝出霜雪的寒氣,她衣帶翻飛,一身黑袍獵獵作響,在月色竹影中飄然欲歸。


    “你們先去追山魈。此等妖物,斷非你們能敵。”她的臉被月影分作兩端,半張秀色,半張晦暗,如索命的孤鬼,又如九天,影影綽綽,看不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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