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兄,再堅持一下,我,我去慈安寺喊人……”雨驟風急,長夜漫漫,江水滾滾,浪淘風簸自天涯。臨衍聞言擺了擺手,天知道他這一擺手要消耗多大的力氣。北鏡紅著眼,將不知多少個紙鶴送走到茫茫夜雨中,北訣抹了抹淚,一邊盡可能地將所有金創膏迴魂丸摸了出來,抖在泥地裏又被北鏡氣急敗壞塞了迴去。


    “……別著急啊,一時……”死不了,臨衍想說。但寒鐵實在太冷,話說不出口。


    “別碰那把劍,托著他的背別讓他往後躺。門中已經派人往這邊趕了,我正催他們快些。”明汐聞言,如臨大敵,直直抱著師兄的腋下,生怕他吐血三升就此一去不迴。長夜風急,被鳳弈打迴了原型的白毛狐狸趴在明汐腳邊,奄奄一息,罵都罵不出來。


    ——兩年前從燈會上撿迴來的臭道士竟是個絕世高手,此高人竟將他交給一堆捉妖道士任人魚肉。兩個月前自己在章家大院裏撞著的小廝竟是天樞門首座弟子,此人看著挺虎,遇了鳳弈,卻連還手都沒來得及便被人家揍了個半死不活。林墨白一時半會想不出哪一件事更為讓他悲憤,亦或是發笑,亦或是最近發生的樁樁件件皆是老天爺在玩他。也正是在這淒風苦雨悲憤交加的時候,臨衍垂下手,順了順他的毛。


    “……師兄你……”這時候薅人家的狐狸毛有些過了吧?


    臨衍又順了順,北鏡恍然大悟,拽著那狐狸的後頸皮將之提起來,問道:“你刻意將我往君悅樓引,為什麽?”


    狐狸不答,偏過頭。


    “你說與不說,我們都會將你丟到江裏的。”北訣道。


    林墨白半睜了眼,環顧了一周這淒風苦雨淒涼地,又看著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天樞門小崽子們,歎了口氣,道:“給你們報個信。”


    “什麽信?”


    林墨白咳了一聲,悲戚戚道:“本想同你們談個生意,你們幾個小兔崽子居然一言不合出手傷人,還燒我孤本……”


    “……什麽孤本?”


    “……算了。”林墨白歎道:“估計也不是你們。如諸位所見,我也不知道這一出是什麽個意思,事已至此,隻求你們幾個到時候增派援軍過來的時候,看在我不曾傷人性命的份上也順帶著給我度一口修為。成交?”言罷,他又對臨衍道:“你那時說什麽個‘日後富貴,必有厚報’,可還算數?”


    師兄竟還說過這話?北鏡提著狐狸的後頸,又好容易服了個條凳起來,將他安放上去:“行。”。雪白的毛發被泥點玷汙得十分慘不忍睹,林墨白磨了磨爪子,眼見徒然,隻得歎息道:“我隻說我知道的事情,其他統統與我無關。”


    今年開春開得格外早,井上的冰屑還沒融化幹淨的時候,早春的第一枝花已經開了。章二小姐今年剛滿十六,被悶了一個足足冬天後,早早拉了隨侍丫頭往慈安寺禮佛,也恰在此時,章家三房的遺腹子,府中這一輩唯一的嫡出男丁章譽銘生了一場大病。三夫人急白了頭發,求醫未果,萬般無奈之下聽了林墨白的引薦,引薦了一個江湖道士。那道士便喚作山石真人,不拘小節,身無長物,眼睛上長了個瘤。


    道士也不驅鬼,也不治病,隻要了章家小輩的生辰八字,隻道是窺天機,求長生。大房喪子之痛走了十幾年都沒走出來,二房就剩兩個小姐,新生的那一個還沒足月;而章譽銘便也順勢代替章博遠,成了被捧在手掌心裏的那一個。說來也神,自那以後,章譽銘的病日見好轉,府中眾人連對道士感激涕零,章老爺本想將其奉為座上賓,那道士卻婉拒了,又道自己同此地的機緣已盡,給章家家主留了個字條便自行雲遊四海去了。與那字條一同留下的還有一個木簽,簽上留了一行字,大意是章家小輩們恐有天劫,但具體是誰的劫,什麽劫,卻是不得而知。


    章家家主聞言夜夜不得安睡,四處求問渡劫之法。林墨白遂毛遂自薦,給了章譽銘與二小姐一人一個白玉符,將此符掛在身上或可保餘生平安。章家家主雖對林墨白其人頗看不上眼,但三夫人對他深信不疑,於是那枚帶著妖氣的白玉符便掛在了章譽銘的脖子上。


    “……你用小孩子的活氣養自己的妖血,還說不是傷天害理?”


    “我教那小子認字讀書,哄得他吃好喝好,這點小忙算什麽?橫豎多睡點多吃點不就補迴來了?”


    北鏡一時無言,便又聽他道——


    好景不長,章譽銘第二次病了的時候,章家又炸開了鍋。老道士早不知雲遊去了何方,眾醫官亦吵不出個所以然,萬般無奈之下,家主便不知從哪裏聽了個讒言,尋思著將二丫頭嫁出去好給家裏衝衝喜。——此事臨衍也曾說過,且掠過不提。


    與穆家定親的時候二小姐發了好大一通火,因著穆文斌的名聲在豐城的花街柳巷裏早成了一個傳奇。婉儀眼見抗婚無望,索性想去探一探此人的底細,然而千金大小姐出個門何其不便。也正是這是,林墨白攛掇著二小姐貼身的二丫頭,給她們尋了個路,隻道三月初的時候穆公子會往城南打獵,二人自可扮成踏青的侍女混在人堆裏,遠遠地瞧瞧這未來的夫君是圓是扁。


    “城南?她們不是去的君悅樓……?”


    “那煙花之地,她一個黃花大姑娘,你還真信?”


    明汐與臨衍對視一眼,後者被他托著半個身子緩緩調息,明汐感到手臂有些麻。


    “後來呢?”


    後來侍女二丫不知所蹤,而待章小姐再重見天日的時候,便隻剩了半根小腿骨,也不知何人深埋在了城南的密林裏。


    “穆文斌同此事可有關係?你那日同我說的血蝙蝠又是什麽玩意?”


    林墨白被北鏡逼得有些急,一邊將條凳撓得撕拉響,一邊道:“我隻同穆家小子吃過幾頓飯,他的事不歸我管。那蝙蝠精……你隻要盼著別在走夜路的時候撞著他,老家夥吃人不吐骨頭,專吃陰時陰月出生的小娃娃。”


    “什麽叫不是你管?你們還有人……等等,那木簽子是你留的?”明汐問道,臨衍已然說不出話,聞言卻也是讚許地點了點頭。孺子可教,抓住了重點。“這局也是你們做的?你們要幹什麽?”


    林墨白眼看著這一堆爛賬扣在頭上,摘也是摘不幹淨了,便也隻得道:“近幾年江湖上出了個神叨叨的判詞,隻說尋得豐城裏陰時陰月出生的小孩子,將其交給一個叫彭祖的柳樹精,便可換得百年修為。別這樣看著我,我這也是天雷將至而不得已,誰知那血蝙蝠不守約,我將章家孩子的八字給了他,他竟把人弄死了。這還不算,王八羔子完事了還想殺我滅口,真是豈有此理!”


    “……所以你壞事做盡,眼見著自己恐怕有血光之災,巴巴地來找我們投誠?”北鏡冷笑一聲,道:“幕後做局之人是誰?彭祖又是誰?那血蝙蝠現在在何處?”


    “剛才那人……”臨衍喘了口氣,下半句話被卡在喉間。明汐見狀了然,忙問道:“方才那道……那個鳳弈,你認識?”


    “這我哪知道!”林墨白尖聲道:“我認識他的時候他還是個飯都吃不飽的江湖二混子!後來還聽說他給二小姐的屍身作法,順走了人家兩個鍍金燭台子,我還正詫異著。誰想這幾個月不見……”


    再見就是被打出了原形,斷了三根肋骨,被拿劍指著供人魚肉的可憐毛狐狸。這又找誰說理去?


    北訣聞言點了點頭,卻看北鏡眯了眯眼,將長劍往那狐狸頸邊一橫,冷聲道:“你說謊。”——你一個百年修為老狐狸,怎會莫名對這所謂神叨叨的江湖判詞深信不疑,怎會鋌而走險去做這種折修為的陰損事?你當真不知道幕後之人是誰?


    然而一連串的問詢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北鏡便聽到了樹葉沙沙之聲。


    雨倒是小了,疾風激浪也漸漸收了些許,北鏡看到一條船,緩緩由豐城那一頭飄到了河岸的這一頭,她本以為是門中支援的弟子。然而船上隱隱綽綽隻站了個人,雨簾如織,阻隔了視線看不清楚。那人下了船,一瘸一拐,拖著一條不甚方便的腿往這邊走,一步一停留。


    而林墨白卻在看到那人的第一眼,瘋一般地掙紮起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白露點蒼苔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霜雪人間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霜雪人間並收藏白露點蒼苔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