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爺爺參加革命較早,一路南北征戰下來,職務到了一個不低的級別。”


    “對對,搭檔,你以前說過,你爺爺是團級幹部。”


    “想聽故事就閉上嘴!”


    建國後我爺爺從軍隊複員,迴老家參加生產建設工作,以他的行政級別,當時在縣裏是核心班子成員,自然在接下來的“運動”中受到一定衝擊。


    好在軍隊中的那段履曆足夠耀眼,我爺爺隻是從縣裏領導崗位退下來,找個生產大隊幹幹隊長書記之類的職務罷了。


    而這件事就發生在我爺爺到生產大隊上任之後。


    那個紅『色』年代究竟是什麽狀況,我沒有親身經曆過,不敢妄下結論,但身邊長輩迴憶起來,總念叨當年的東西不怎麽夠吃。


    我父親那時正值青春年少長身體的階段,幾乎天天在家裏喊餓,爺爺被纏得沒有辦法,迫不得已給他開了一次“後門”。


    雖說是“開後門”,也絕沒有把公家糧食拿迴自家吃的道理,無非是指派他一個不用天天綁在地裏的活計,好充分發揮父親的主觀能動『性』,鼓勵他向大自然伸手,自己動手吃飽肚皮。


    父親被分配的活計是去放牲口,當年人都天天喊餓,自然牲口的口糧也得跟著往下減。因此生產隊隻能時常安排人手帶它們出去啃青,即便這樣還一幹重活就掉膘。


    聽老爺子說,當年那個生產大隊是附近三個村子聯合而成的,這規模很不小,全隊一共養著八頭膘肥體壯的黃牛和十幾匹送貨拉磨的驢騾。


    一個人肯定是照顧不來這麽多大牲口,於是得到新任務的父親興衝衝地拉上兩個死黨便去放青了。


    現在想想那情景:在村間的小路散布著一群牲口,而牲口群後麵跟著三個放牛娃兒,這中間還混著一個左手魚竿右手漁網嘴裏橫叼皮鞭的青年,這畫麵簡直充滿後現代魔幻主義『色』彩,很“卡夫卡”的。


    到了地頭兒,把一應雜事兒丟給倆死黨,老爺子就去找河溝發揮主觀能動『性』了,不多時便打迴來一網兜螃蟹。


    見到有螃蟹可以吃,小夥伴們樂得找不著北,連忙生火燒水,作為大功臣的老爺子,自然享受最高特權——袖手等吃。


    但後麵的事情開始脫離正常軌道,在放牛茅棚附近閑逛的父親,無意中發現有一群老鼠在嘰嘰喳喳的打架。


    見到有人過來,老鼠們慌慌忙忙四下逃竄。想起老爺爺的親身經曆,父親興衝衝地跟在後麵追,以為自己也能捎帶手挖出點兒糧食帶迴家去打牙祭,當然父親是最後什麽也沒挖到,隻好垂頭喪氣地返迴。


    誰知剛迴到茅棚,就聽見兩個死黨在裏麵低聲慘唿,等他跑進去,直接被茅棚裏麵的情景嚇了一跳。


    隻見兩個死黨像一對煮熟的大蝦一般,弓著腰躺在地上哆嗦,看見我父親進來,隻哼哼了兩聲,居然連抬起頭的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原來這倆死黨心急難耐等到螃蟹煮熟,一抬頭卻發現老爺子跑沒影了,他們也是嘴裏好久沒見葷腥,實在饞不過,把我父親的螃蟹撥到一邊兒,兩人便下嘴開始吃。


    誰知這螃蟹剛剛下肚,突然覺得腹內似乎有人在用小刀攪動腸子,直疼得兩人在地上打滾兒,連鍋子都一腳踢翻了。


    其中一個青年好歹還有點兒神智,看見我父親來了,便想說話,結果一張嘴,卻像噴泉一樣吐了起來,嘔吐出的髒物塗了大半邊臉。


    幸好當時茅棚附近有一輛用來運送幹草飼料的雙輪推車,老爺子把兩人架到車上,一路推到生產隊的赤腳醫生家裏。


    這上吐下泄的陣勢把醫生也嚇了一跳,趕忙到大隊庫房抓了一把綠豆熬了一點兒湯,給兩人撬開嘴灌下去,同時通知我爺爺趕緊找車把式套車,連夜往縣醫院送人。


    好在最後醫院的大夫搶救及時,又是洗胃又是掛水,終於保住了倆死黨的命。


    我爺爺本就因開了後門覺得心中有愧,結果到頭來我父親又闖了這樣一場大禍,爺爺的火暴脾氣上來,掄起扁擔把父親沒頭沒腦地抽了一頓。


    我清楚地記得,老爺子麵『色』鐵青地告誡我,吃了荊條花的螃蟹絕不能食用,說他這輩子從未見過如此邪乎的事,他追老鼠來迴不到一個小時,那倆人就站都站不起來,在推車裏上吐下泄,髒物滴答了一路。


    看看老爺子那副憤恨難平的樣子,我再也沒有膽量繼續追問,為啥螃蟹吃了荊條花會有毒。


    不敢問歸不敢問,但我仍禁不住私下裏琢磨。


    那荊條學名紅柳,是一種耐鹽堿幹旱的低矮灌木,幼枝和新葉為綠『色』,花淡粉『色』,著生於當年生枝端,花期六至七個月,可釀花蜜。


    小時候我還喝過一段時間的荊條蜜,也沒為此拉肚子。


    至於螃蟹魚蝦之類的海鮮河鮮,若煮熟了不及時食用,之後再吃,確實很可能會引起食物中毒,但那是螃蟹的固化蛋白質被腐敗細菌分解,產生的有毒代謝產物導致。


    食用剛煮熟的螃蟹絕對不會有問題,可老爺子的兩個死黨到底是怎麽中的毒呢?


    “老爺子的故事到此告一段落,我心中的問題反而更多,但有時候答案的線索會在不經意間來到你麵前。”


    我從螃蟹大螯裏扣出一大塊蟹肉塞進嘴裏,繼續給小六子他們講故事:“大約又過了一年,我偶然在《世說新語》中看到一段類似的情景。”


    《世說新語·紕漏》中有記載,蔡司徒渡江,見彭蜞,大喜曰:“蟹有八足,加以二螯。”令烹之,既食,吐下委頓,方知非蟹。後向謝仁祖說此事,謝曰:“卿讀《爾雅》不熟,幾為《勸學》死。”


    故事說的是東晉的蔡謨剛到江南時,見到蟛蜞,很高興,說道:“這不就是螃蟹嗎。”便命令下人煮來給他吃。


    結果蔡謨吃了之後,上吐下瀉,整個人都虛弱憔悴,才知道吃的並不是螃蟹。


    後來他向謝尚提起此事,謝尚嘲笑他說:“你讀《爾雅》讀得不熟也就罷了,怎麽還差點因為熟讀《勸學》而死呢?”


    《爾雅》是我國最早的一部解釋詞義的專著,其間便記載蟛蜞有毒不能食用,而《勸學》中有“蟹六跪而二螯”一句。


    所以這裏是謝尚嘲笑蔡謨隻憑借“六跪而二螯”的特征,便誤把蟛蜞當做螃蟹。


    實際上蟛蜞是一種淡水產小型蟹類,甲殼綱,方蟹科,又稱磨蜞、螃蜞,學名相手蟹,頭胸甲略呈方形,體寬僅二至三個厘米,和北方常吃的幾種螃蟹的形象天差地遠。


    由於蟛蜞個頭兒太小,身上並沒有多少肉,煮來也吃不到什麽,南方人都拿來熬醬。


    所以我懷疑蔡謨吃的就是螃蟹,隻不過由於某些尚未查明的原因,和老爺子的兩個死黨一樣,遭了池魚之殃。


    我一直有個不成熟的想法,南北方不同的飲食習慣可能是其間的罪魁禍首!


    因為北方人愛吃海蟹,而南方主要吃河蟹,要知道河蟹與海蟹最大的不同,就是河蟹裏麵的寄生蟲和細菌實在太多太多。


    我曾見過北方漁家人吃海蟹,整個兒地放在鐵板上略微一烤,甚至不等外殼完全變紅,便將蟹取下一掰兩半兒,食用其中半凝固狀態的蟹膏和蟹黃。


    你若敢這麽吃河蟹,那真是給自己找不痛快了。


    東晉蔡謨吃的什麽蟹,我不清楚,但老爺子那倆死黨吃的肯定是河蟹。


    雖然老爺子在故事裏沒講,我卻敢肯定他是在河溝裏撈的螃蟹,因為我老家距離海邊兒足有二十裏,老爺子放牛啃青絕不可能跑那麽老遠到海邊兒去。


    其實河蟹煮熟了吃,也不至於鬧肚子,問題多半出在煮蟹的人身上。畢竟饞了那麽久,誰知道那倆死黨到底把螃蟹煮熟了沒有,興許水剛燒開,他們就撈出蟹來吃了。


    所以並不是什麽螃蟹爬上岸去吃了荊條花帶有毒素,而是荊條開花的那段時節,河蟹身體裏的寄生蟲和細菌最為活躍,此時食用很容易中招。


    然而在我家老爺子的口中,河蟹和海蟹是分不開的,那是因為過去家裏窮啊,不是海邊的漁家,誰有閑錢吃海蟹?


    老爺子也是工作掙錢以後才開始買海蟹的,他小時候吃的必然都是河蟹,啥時候嘴饞了,隻要扛著漁網上河邊走一遭,撒一網便有的是。


    所以在那二十多年的青春歲月裏,老爺子腦海裏的螃蟹幾乎就是指河蟹,以至於到了現在,這表述的習慣也改不過來,對於我的疑問,他也隻能用荊條花的理由來搪塞。


    我推測的這些不一定是事實,但起碼能給童年那個心結以合理的解釋,算是一種自我慰藉吧。


    “對了,六子,你們灰家有這種吃壞肚子的情況麽?”


    “啊嗚,啊嗚。六爺我好像沒聽說這樣的事,你知道我們灰家吃東西都不忌口,腸胃很抗造的。十五你呢?”


    “好像也沒有,到是我姐姐曾說最南邊山裏有惡人在飲食中下蠱害人謀取財物,但感覺和這故事不搭界。”


    “呱呱呱呱呱呱。(青蛙不吃螃蟹。)”


    “西瓜皮你快別說話了,每次都得給你配翻譯。”


    從那天開始,我和小六子他們正式搬進了這間兩居室,從此一住就是四年。


    其間圍繞這房子又發生了很多故事,特別是那個不講道義的房東,看我在裏麵住了大半年,居然一點事兒都沒有,便覺得自己吃了虧,後悔當初的房租要得太少,又找上門來,告訴我要麽漲房租,要麽搬家走人。


    碰上這麽不講道理的人,真是讓我和小六子開了眼。


    既然他這麽不怕死,我就讓小六子帶著西瓜皮他們連夜去嚇他一嚇,也好給他長長記『性』,結果那房東在之後整整四年都沒敢再漲我的房租……當然這些都是後話,眼下暫且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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