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八爺決然辭別家中老小,正式開啟他的傳奇鼠生。


    萬事開頭難,八爺出門不久,便遇到一次莫大的挫折。


    那年正值兵荒馬『亂』時節,八爺出山又碰巧在兩軍戰事拉鋸之地,滿眼凋敝之景,禁不住心中哀歎,有詩為證:


    未現昔時魚米鄉,


    卻觀淒楚落村荒。


    夜宿平白遭厲鬼,


    晝行無故遇豺狼。


    小民歲歲逢『亂』世,


    大王日日征夫糧。


    沙場窮兵多戰死,


    何處覓尋好兒郎?


    又有詩曰:


    故道依舊魂,


    萌草添新墳。


    百姓皆言苦,


    深宮罔聽聞。


    八爺連趕四五天路程,途中所見多為破壁殘垣,偶有人煙之處,所聚集的,不是貪婪滑狠之徒,就是愚魯無知之人,竟無一個可托付的,八爺不免鬱鬱寡歡。


    那一日,八爺又趕了一天行程,這次運氣格外不佳,一路未碰上半點兒人煙,眼見紅日西沉,八爺不免心中歎息:“看來今日多半又白費功夫。”


    天『色』將晚,路邊林中忽閃出些飛角獸椽,走近一看,隻見琉瓦破碎,獸頭殘缺,原是一處荒廢野廟。


    八爺尋思不如在此休息一夜,養足精神,明日繼續趕路。


    打定了主意,八爺後爪兒蹬地,躬身向前一竄,輕鬆奔出丈餘。


    未竄幾下,鼻中忽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不由大喜過望,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


    “等等,你剛才說什麽?嗅到?”


    “對啊,就是聞到啊,用鼻子聞。”


    “難道八爺那幾天找風水先生全是靠聞的?”


    “沒錯啊,冒冒失失走到生人麵前多不好啊,你又不知道他會不會對你不利,在遠處聞聞就行啊。”


    “不是,你,這個,唉,氣死我了,你們灰家在搞笑是嗎?花生香油能聞出來我信,風水先生就一大活人,能有啥特別的味兒讓你們聞出來?”


    “為啥不能聞?你真喜歡問奇怪的問題,風水先生本人是沒啥特殊的氣味,可書有啊,那年月隨身攜帶書本的,無非是趕考書生、遊方郎中和風水先生這三類人。書生隨身攜帶筆硯,有新鮮墨棒的味道;郎中隨身的『藥』箱裏總有幾味常用草『藥』,便有『藥』香;風水先生相地要點香頭兒卜問吉兇,總揣著幾束線香,身上有檀香味兒。有檀香味兒又有書本味兒的,就是八爺要找的人,這有啥奇怪的?”


    “嗯,好吧,那你接著往下說。”


    “要不是你一直打斷我,早講完了。”小六子往嘴裏丟了一顆花生,在肚皮上擦擦爪子。


    ……


    接連找了十餘日,終於尋到一個風水先生,八爺說不出地高興,當下就三兩竄進了廟門,但也應了那句話,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原來那野廟早已無人打理,處處破敗不堪,廟中泥塑不知去向,隻剩半截兒神台。


    神前上祭的供桌缺了條腿兒,斜倚在神台一旁,在供桌之下有一大堆雜『亂』稻草,一人昏睡在稻草之中。


    八爺打量了那人一眼,心說不好,隻見這人額頭命火暗淡,而心火旺盛。


    八爺雖未如何研習『藥』典,灰家卻極善望氣之術,知道此乃以客犯主之兆。


    看來這人多半因連日饑勞摧垮身軀,在破廟休息又感染風寒,眼看生氣渺然,再如此下去隻怕時日無多。


    八爺不由長聲歎息,奔波多日,好不容易遇著一個風水先生,奈何又是一將死之人,兼者自己不善岐黃,眼下更是無處求醫,也不知此人救得救不得。


    卻說八爺這一聲“歎息”驚醒了那人,隻見他在草中費力掙紮幾下,肢體實在乏力起不得身,隻抬頭四下打量。


    八爺被他這幾下動作嚇了一跳,但分明見其毫無行動之力,自己自然也沒有逃走的必要。


    於是一人一鼠便這樣愣愣地打量起對方來,也就幾息的功夫,那人耗盡全部氣力,把頭頹然垂下,嘴裏喃喃地嘟囔,一隻手卻伸在懷中掏『摸』,忽然抬手向八爺丟出一件物事。


    八爺猛地吃了一驚,向後狠命一竄,當下便凝神運氣,雙爪撮土成球,準備賞那人腦袋幾顆泥丸。


    卻見那人丟完之後再無其它動作,而扔到地上的竟是半塊黃麵餅子。


    八爺心下大奇,耳聽那人仍在輕輕呢喃,連忙附身過去細細傾聽。


    才聽得幾句,八爺心中登時大唿慚愧。原來此人身感風寒,不得不暫時寄頓荒廟調養。


    此刻這人分明又燒了起來,意識也不清醒,他把八爺當成鄉間覓食的尋常老鼠。


    眼見自己一病不起,這懷中的吃食也沒了意義,索『性』送與八爺,隻希望鄉間野鼠或有靈『性』,感念自己贈食之情,莫要啃食他懷中書本。


    將死之人要這些身外之物本無用處,卻實是先人遺物。


    他求八爺大發憐憫,好歹給他留些臨終的念想。


    那人是久病之身,氣力不濟,說幾句便喘息個不停,一席話講得缺三少四,偏生此人執念頗深,在那裏反複不停。


    原本八爺見此人染病不起,隻想略盡人事,能否醫好全看其造化,未想多費什麽氣力,而今卻要拚盡全力,非救他不可。


    隻因此人心懷善念,又不拘泥族種分際,身陷危難時還能施恩外物,可見『性』子至誠,他日必能信守言諾,足以托付興旺灰家之要事。


    看來冥冥之中,萬事自有定數。自家連日尋人不得,卻偏生於此處逢著。想是上天有好生之德,要借自己之手搭救善人。


    八爺當年尚不精熟岐黃之術,外加這破廟中缺灶少柴,縱有良『藥』卻無處熬煎,要救此人原是困難非常。


    偏巧這破廟外,生得幾株柳樹,八爺轉了轉眼珠,就想到個法子。


    他先挖泥做碗,運起禦土之術,令泥碗堅固成型,而後采下幾十支新鮮柳枝,一一剝下柳皮。


    原來這柳皮分內外兩層,八爺將細嫩內皮擠壓成汁兌以清泉,又用柳枝撬開那人的牙關灌下,柔韌的外皮則搗碎敷於額頭,之後又尋來十數枚山間熟果,『揉』爛了給那人灌下食用。


    如此一番忙到月上中天,那人慢慢氣息穩定,翻身昏昏睡去。八爺也勞累得不輕,啃了幾口野果,就伏在一旁蜷曲著調息。


    待天光放亮,八爺睜眼醒來。他怕那人病情反複,連忙上前打量。


    但見其唿吸平穩,額頭稍稍退熱,臉頰初現血『色』,八爺見狀不由大喜過望:天幸此人根骨穩健,想必又有神明相助,自己這三流的把式竟也誤打誤撞的見到些成效。


    八爺趁著天曉,又外出尋了些野果野菜,再迴來時發現那人已然蘇醒,正盤膝坐在草堆上,捧著自己昨夜倉促造就的『藥』碗發呆。


    見八爺抱果菜進門,那人“啊呀”一聲,連忙探身行禮:“病軀沉重,不能全禮,萬祈恕罪,未成想某家這等鄉野愚夫,竟有如此福緣,昨夜甚是勞動仙家,餘心下銘感大德,敢問仙家名姓,洞府何處?小生將來但有寸進,必塑泥金牌位,四時供奉,不敢有忘。”


    八爺那時道行尚淺,不會吐氣成聲之法。他放下野果,撓頭想了好一會兒,抬一爪指天,落一爪朝地,然後雙爪合於胸前,再向那人一指,意思是自己因憧憬天地之道而修行,而今遇到了瓶頸,心中多有疑問,欲求於先生,還望不吝賜教。


    但對麵那人明顯會錯了意,太息一聲,從懷中『摸』出一本書冊:“仙家於我有救命之恩,實不敢隱瞞,此書乃小生之先人所作,無非是記載些觀風望水相地之流的伎倆,並非上仙追尋的天地大道。上仙你與小人有救命之恩,自當闔手奉上。隻是小生資質魯鈍,並未將其修習精熟,懇請仙家寬限幾日,待到病體痊可,自當撰錄副本奉上,以報上仙救命大恩。”


    八爺當時整個鼠都懵了,心道:“我就是想問幾個問題,咋整得跟要搶你東西似的?”


    ……


    “哇賽,之後呢?”


    “之後?之後的事兒,八爺並未詳述,隻說他和那先生又在破廟住了幾日,慢慢相互心意貫通,交流無礙。”


    八爺見那先生對自家道行讚不絕口,就把修行訣要傾囊相授。先生也將風水命理周易醫術之流的認識見解,一一傳與八爺。兩人越說越是投緣,大有相見恨晚之意。


    再過兩日,那先生康複如初,就此帶著八爺入世行走,闖『蕩』江湖。


    日後這一人一鼠,亦師亦友,那先生在八爺幫助下,觀風相地的造詣進境神速,最終成為一代名家。


    “而八爺也在先生的指點下,得到好大機緣,最終窺破造化之機,身兼坤地、巽木、乾金、離火四門之長,道行之高為灰家曆來之最。”


    “哇賽,還有呢?”


    “還有?嗯,啊嗚,你讓我想想,哎呀,肚子一餓,腦子也不好使了,啊嗚,哎,別打,別打啊,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那個,八爺還告訴我一件事。”


    八爺昔日曾對小六子提起一件往事,話說八爺和那先生在江湖上闖『蕩』一段時日,慢慢有了幾分聲名,又因一人一鼠出入相隨,飲食與共,時人愚魯,皆稱鼠道人而不名。


    後來有一大戶主人找上門來,開口便道出一段震驚世人的公案。原來這家祖上幾代經商有成,吃穿用度盡皆不凡,隻是前人先輩交友不善,誤識『奸』人,終被構陷,多方破財打點,才得以免禍,但也家產傾盡,乃至祖塋亦未保全,老父氣恨難當,嗚唿哀哉。


    逢難之時,這主人未及弱冠,卻誌氣不凡,一心重振家聲,隻恨身無餘財,空有屠龍之術,於是在其父靈前撫屍痛哭。


    也是合當有事,這主兒無意『摸』到其父右手拇指套戴的戒指,其上嵌一赤石,觀之光波流轉,宛如血滴。


    這人幼習商賈之道,觀此石絕非凡品,難道蒼天感其誌誠,將重振家聲之舉應於此石之上?但靈前吊唁賓客不絕,怎生得之?


    此人思索竟日,終下狠心,待到停靈日滿,行將合棺之時,此人以身躍入棺中,撫親大哭,連唿闔棺,言稱欲與其父同赴黃泉。


    時人以為至孝,圍棺苦勸,良久方允,實陰以利刃斷其父指,攏袖而出。


    後其據此為本,以一搏十,漸複家聲。然此事終為心疾,近日常有夢,見其父高聲唿痛,叱嚇索指。


    及其驚覺,無不盜汗淋漓,並右指痛楚難當,遂問於術士,言陰人有欲,當遷墳厚葬以饗之,遲則痛指不能保。


    然昔日其家祖塋為人篡奪,隻胡『亂』選得埋棺之處,如今四處盡皆荒墳,實難辨識其父停於何處。聞聽鼠道人身負異術,特來相求,成事必有重謝。


    “哼,一個毀傷父母身體的不孝之徒,按我說就不該幫他,斷他幾指再說,然後呢?”


    “然後?當然是完美解決了,你也不想想,八爺幹啥最拿手?管它地下有幾棺幾槨,挨個兒鑽進去看看就是了。”


    八爺覺得浪子迴頭,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就想幫此人一把。而鼠道人卻恨此人用心太毒,初不願介入,後觀其麵,乃狼顧食人之相,彰其心『性』陰狠,如不允恐反遭其害。


    但此番據實相告,平白予人把柄,之後必生禍端。


    “所以他讓八爺在找尋棺木之時另做了一番布置,果然日後此人恩將仇報。當時八爺慨歎人心險惡如是,若不早做計較,必遭毒手。


    至於八爺具體如何布置,小六子就不清楚了,不過可以等他迴家時帶上我,到時我直接去問八爺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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